冯骥才作品精选_冯骥才【完结】(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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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市面上闹得这样厉害,傻二是凡人,凡人不能免俗,难免得意扬扬,迷迷 糊糊像驾了云。他想自己出人头地,穿着打扮都得合乎身份,便在人家送来的 礼品中,择了一套像样的袍褂,刚要试穿,忽听门外传来拨动橼头的声音,知 道这是担挑儿剃头刮脸的王老六。自己也正该把辫子精心梳洗整理一番,便开 门把王老六招呼进来。

  王老六是宝坻县人,本领出众。据说他当年在老家学艺时,师傅叫他抱着 挂霜的老冬瓜剃,只准剃去瓜皮上的一层白霜,不准划破瓜皮。老冬瓜都长得 坑坑洼洼,练过这一手才算真本事。王老六在西头一带,走街串巷二十多年, 没听人说他划破过谁的头皮。可他今儿有点反常,不一会儿已经在傻二的头上 划破五条口子,每划破一道口,就赶紧用胰子沫堵住,不叫血出来,杀得头皮 好疼。傻二抬眼见王老六握剃刀的手直抖,便问:

  “你怎么啦?”

  这话问得直。王老六以为傻二看出自己心里的鬼来,扑腾跪在地上,浑身 都抖起来,声音都发抖:

  “您饶了我吧,傻二爷!”

  傻二摸不着头脑,但觉得事情里边有事,往深处一追,王老六招出。原来 玻璃花和杨殿起把他找去,说洋人要花一百两银子买傻二头上的辫子。他们先 给王老六十两,待王老六割下辫子,再把赏银补齐。王老六一时贪财应了这事 ,临到动手心里又怕起来。王老六说到这儿,把头磕得山响,掉着泪说:

  “不管您打我骂我,还是饶了我,从今儿我都再不在天津卫担挑剃头了。 我白活了六十岁,什么发财的机会没碰上过,如今百十两银子就把我买了。别 看我岁数大,到老不做人事,也不算人!”

  这事叫傻二听了吃惊不小。

  他好言把这财迷转向的老东西安慰一番,打发走后,西城的金子仙来访。 这位金先生在各大南纸局挂举单,卖字画,自然一手好字好画,以画“八破” 称名于世。这八破,即破碎的古瓶,虫咬的古书,霉烂的古帖,锈损的古佛, 熏黑的古画,断残的古钱,磨穿的古砚和撕裂的古扇。他原先最爱吃傻二的炸 豆腐,现在就自称是傻二的“老哥儿们”,常来串门。每来必送一幅字,都是 用最考究的红珊瑚笺帛写的。

  傻二把刚刚发生的事告诉金子仙,并说:

  “我纳闷,他们割去我的辫子有嘛用?至多半年不又长出一条?”

  金子仙慌忙说:“不,不,你快敲木头,这话不能说。这神鞭既是你父母 的精血,又是国宝,焉能叫洋人弄去。”他沉一下,放缓口气又说:“老哥儿 们,虽说你神功盖世,要论您这人……我下边要说的话就有点愣了……”

  “你有话干嘛留在肚里!”

  “您——哩!您这人可算冥顽不灵。对外,看不明白世道;对己,看不明白 ……您这神鞭。”

  傻二想一想,连连点头说:

  “对、对、对!是这么回事。你怎么看,说说。”

  金子仙的话题非同一般,神色也变得庄重起来,皱成干枣儿似的眉头上, 还颇有些忧国忧民之意:

  第10章 神鞭(7)

  “如今这世道是国气大衰,民气大振,洋人的气焰却一天天往上冒。他们 图谋着,先取我民脂民膏,再夺我江山社稷。偏偏咱们无知愚民,不辨洋人的 奸诈,反倒崇尚洋人。就说市面上那些怪怪奇奇的洋货,都是海外洋人的弃物 ,愚民竟当做珍宝,怪哉!还有洋人的图画,徒有形貌,毫无神韵,更是无笔无 墨,上无刘李马夏,下无四王吴恽,全然以媚俗取悦于人,愚民也好奇争买。 有人瞧见,紫竹林一家商店摆着一件塑像,名号叫‘为哪死’(维纳斯),竟是 赤身裸体的妇人!这岂不是要毁我民风,败我民气!洋人不过都是猫儿狗儿变的 ,能有多少好东西?民不知祖,就有丧国之危!老哥儿们,您再想想自己头上这 辫子,哪来这样出神入化?您自己也说过,想到哪儿,辫子就到哪儿,想多大劲 儿,辫子就多大劲儿。凡人岂有这样的能力?这本是祖先显灵,叫你振奋国威民 志,所谓‘天降大任于斯人’!洋人想偷神鞭,意在夺我国民之精神!身上毛发 ,乃是祖先的精血凝成,一根不得损伤。您该视它为国宝,加倍爱惜才是。老 哥儿们,我看您为人过于憨厚,凡事不计利害,怕您吃亏,才不管您爱不爱听 ,把话全扔出来!”

  这一席话,已然使傻二听得浑身起鸡皮疙瘩。人们常说,神呀,仙呀,灵 呀,魂儿呀,现在竟都在自己身上。他瞥一眼自己的辫子,仿佛弄不明白是嘛 玩意儿了。好像脑袋后边拖着的不是辫子,而是整个大清江山,那么庄严,那 么博大,那么沉重。但再寻思寻思,这事情确乎有点神。谁有这辫子,谁又听 说过这样的辫子?一时,他有种当皇上那样的气吞山河之感。还有种感觉——那 时没有“使命感”这个词儿——他就是这种自我感觉。他心想,既然自己的功 夫不能外传,就该赶紧娶妻生子,否则便会打他这儿中断了祖辈传衍的神功, 对不起祖宗。他见金子仙是个古板人,循规蹈矩,能信得过,便拜托金子仙帮 他找个媳妇。金子仙家正好有个老闺女,就送过门来。这女人名叫金菊花,模 样平常,人却勤恳诚实,对他的辫子真当做宝贝一样爱惜,三日一洗,一日一 梳,为了安全,剃头的事都由她自己来做。梳洗好拿块蛋黄色绣金花的软绸巾 包上;还专门缝个细绢套,睡觉时套上,怕压在身子下边挫伤了。逢到场面上 的事该出头露面,她在这辫子每一节都插上一朵茉莉花,香气四溢,黑中缀白 ,煞是好看。这女人就一步不离地守在他身边,防备歹人意外偷袭,这样子极 像四月初八城隍庙赛会上,各所看守古董玩器的童子。

  十一回神鞭加神拳

  光绪二十六年,有个歌儿唱彻天津城:

  一片苦海望天津,

  小神忙乱走风尘。

  八千十万神兵起,

  扫除洋人世界新。

  这歌儿来得突然,事情来得更突然。天下闹起义和拳!但如果您要在那时候 活过,身子叫在教的二毛子们当驴骑,眼见过知府大人在洋人面前不如三孙子 ,您又不会觉得义和拳来得离奇突然。俗话这叫:事出有因嘛!

  清明一过,直隶省遍地义和拳纷纷树旗立坛。一入五月,文安、霸州、静 海、丰润、青县、沧州、安次、固安等地团民,呼啦啦潮水般拥进天津卫,凭 借着两丈高的城垣,与紫竹林的毛子们交上火。炮弹来回来去,像蝗虫一样飞 。人都说义和拳能避洋枪洋炮,天津卫的哥儿们应声闹起来,把各个庙宇、祠 堂、公馆、公所、学院,甚至大家宅院,全都占做坛口。镇守天津的总督裕制 军弹压不住,换个笑脸,穿着朝衣补褂,方头靴子,向各路拳首三拜九叩行大 礼。这一来,满街走的都是义和拳了。文官遇上下轿,武官碰上下马,叫这些 平时仰头走路的大老爷儿们垂头丧气,小百姓们自然高兴。这时,像广来洋货 店那样的字号,在“洋”字上边贴个“南”字,像玻璃花去紫竹林坐的那类东 洋车,也改称作太平车。一切沾“洋”字都犯忌。信教的二毛子、三毛子、直 眼们大都给团民们捉去。腿快的逃往租界。杨殿起虽然不在教,平时发了洋财 ,无人不知,他机灵得很,不等义和拳闹起来,便提早躲进紫竹林,后来“天 下第一团”的首领张德成,用八十一条火牛往租界里一冲,他怕租界守不住, 就随同贝哈姆的家眷坐轮船出海渡洋,从此不当中国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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