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骥才作品精选_冯骥才【完结】(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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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后两边各逞其能,蔡家人放炮似有用不尽的花样,可牛宝一招不会,新 棉袄叫炮打煳了两大片,一只耳朵打红了,差点丢人现眼,多亏窦哥常年贩炮 ,见多识广,会使小伎俩,支应着局面,但要不是“万家雷”货真价实,东西 地道,也早叫蔡家打趴下了。看来,真东西没亏吃,此亦万事之理。

  蔡家老二放“二踢脚”的本事叫人赞叹不已。他打开两把“二踢脚”,一 个个插在红布腰带上,站在场子中央,先照寻常手法放上天空。蔡家鞭好,炮 一样是头等;这“二踢脚”飞得高,炸得脆,高空一炸,碎屑飞散,像是打中 一只鸟,羽毛迸开,飘飘飞去。他这样一连放三个,便换了手法,把“二踢脚 ”倒拿手里,点着药芯子,先叫下边一响在手上炸了,再用力抛上天空,炸上 边一响。想叫它在哪儿炸就在哪儿炸。圆头圆脑的蔡三在两丈开外举起一挂鞭 ,蔡二看准,点着“二踢脚”,炸掉一响后,把余下一响抛过去,正好在那挂 鞭下端炸开,当即引着那鞭,噼噼啪啪响起来,更引得周围一个满堂彩。这蔡 老二得好却不罢手,更演出一手绝活。他像刚才那样倒拿“二踢脚”,炸掉下 边一响后,却不抛出手,而是交给另一只手,抓住炸开的下半截,叫上边一响 在另一只手上炸。两响不离手,一手一响,这招极是危险,换手慢了,就把手 炸伤。但他黑瘦瘦紧绷绷的脸上老练而自信,动作从容又娴熟,好像玩一条鱼 。

  牛宝见对方压住自己,心里着急。

  窦哥说:“在天津卫大街上摆炮摊,不叫你乱放‘二踢脚’,怕引着房子 ,崩着人,‘二踢脚’就这样拿在手里,放给人看。蔡老大,就是那女人死了 的爷儿们,还有手活儿更绝,他把大雷子夹在手指头缝里,一个指缝夹一个, 两手总共夹八个,平举着,八个药芯子先后点着,哪个快炸,松开哪个。叫雷 子掉下来炸,可又不能碰地,碰地会弹起来崩着人。这火候拿不准,手指头就 炸飞了。如今蔡老大一死,没人敢耍这手活了。哎,牛宝哥,你咋直眼了?”

  牛宝听着这话,眼盯着春枝,脑袋里轰地涌出个念头,他对窦哥说:

  “你给俺把大雷子夹在手指头缝里,俺试试。”

  “你疯啦,这手活是拿空炮筒子练出来的,咋能使真的试?炸坏手,你使啥 画缸鱼,俺不干!”窦哥说。

  第2章 炮打双灯(2)

  牛宝不理他,从车上取些大雷子,一个个夹在手指缝里,平举双臂,瞪大 眼,用一种命令口气对窦哥说:“点上!”

  窦哥见事不好,想扔下香头跑掉。

  谁知牛宝这么一来,蔡家哥仨如同中了枪弹,怔住。春枝脸色十分难看, 像是闹心口疼;蔡三红着脸喊道:“这小子当俺们蔡家没人,欺侮俺们嫂子, 拼啦!”哥仨疯了似的冲过来,还有蔡家同乡和要好的也一齐拥上。

  牛宝还没弄懂这缘故,就给蔡家人摁在地上,窦哥也被揪扯住。对方喊着 要把雷子插进他们屁眼儿点上,窦哥吓得叫救命求饶,想解释,却不知牛宝与 蔡家究竟什么仇。牛宝给十来只大手死死摁着,摁得愈死,他犟劲愈大,用力 一挣,脑袋刚抬起来,嘴巴反被压下来,在冻硬的地皮上蹭破,火辣辣的疼痛 ,蔡老三问他要干啥,他火在身体里撞,嘴更笨,索性大叫:

  “俺想做你哥,俺想做蔡老大!”

  这话叫在场的人全傻了!傻子也没有这么说话的。蔡家哥仨气得发狂,把他 拉起来,用几十挂大鞭把他浑身上下缠起来,要炸他。牛宝使劲使得脖子脑门 全是青筋,叫着:

  “点火,点火呀!死活我是你哥啦!”

  蔡三攥着一把香火,指着牛宝说:“你欺人太甚,俺豁出去吃官司,坐大 牢,今儿也要把你点了,大伙闪开,我个人做事个人当——”说着就要冲上去 点。

  “慢着。”忽然响起一个清亮的声音。

  牛宝瞧见春枝竟站在他身前,一手拦着蔡三,面朝自己。这张脸就是在杨 柳青年画《美人图》上也找不着,可此刻满面愁容,两眼亮晃晃,厚厚包着泪 水,像是委屈极了。在牛宝惊讶中,春枝说:“你不好好卖你的‘缸鱼’,弄 来这些‘万家雷’来闹啥?你要再来搅扰俺,俺就亲手点这鞭!”然后对蔡家哥 仨说,“回家!”一扭身,一大片眼泪全甩在牛宝当胸上。牛宝觉得,像是一排 枪子打在自己身上。

  春枝和蔡家人去了,浑身缠着大鞭的牛宝,像那拴牲口的木桩,直呆呆戳 在那儿。

  三

  如果牛宝不去沿儿庄,他和春枝这段纠缠也就此罢了。自己一时迷糊、冒 傻、犯浑,把人家好好一个女人逼成那份可怜相。究竟春枝因何这般痛苦不堪 ,他琢磨不透。眼盯着溅在他棉衣上春枝的泪痕,后悔到头,不住地骂自己, 最后把剩下的半车鞭炮堆在大开洼里点了,炸成火海雷天,惹得邻村人敲锣报 警,以为谁家造炮,中了邪火,炸了窝。

  转过两天,窦哥提着两瓶老白干、一包天津卫大德祥的鸡蛋糕来找他,要 一同去沿儿庄谢谢人家姓万的,不管牛宝自己的事如何,人家“万家雷”真给 使劲儿,那巨型的大雷子炮是万老爷子特意做的,真叫激动人心!这事关着窦哥 生意道儿上的情面义气,牛宝便随窦哥来到沿儿庄。

  沿儿庄人上至七老八十,下至童男童女,倘若不会造炮,非残即傻。尤其 在这腊月里,家家院子的树杈上、衣杆上、屋檐下,都晾满整挂整挂沉甸甸的 大鞭,好比秋后拿线穿成串儿晒在屋外的大辣椒;墙头摆满捆成盘的雷子两响 ,像是码起来的大南瓜,极是好看。那些进村出村的大车装满花炮,蒙上大红 棉被,在冰天雪地里更是惹眼。这腊月的鞭炮之乡虽然十二分的热闹,却听不 到一声炮响,静得绝对,静得离奇,静得叫人揪心。

  牛宝万万想不到,这位跟火药打一辈子交道的万老爷子,竟然胆小如鼠。 三九寒冬,屋里和屋外一般冷,炕不生火,灶不烧柴,茶碗里水全结成冰,惟 有说话时从嘴里冒出点热气。牛宝和窦哥一进门,万老爷子就嘀咕他们身上有 没有铁器、抽烟打火的家伙,鞋底钉没钉“橘子瓣儿”?还非叫他俩抬脚亮鞋底 ,看清楚才放心。窦哥假装不高兴地说:

  “万老爷子每次都这么折腾我,下次我得光屁股来了。”

  “别怪我疑神疑鬼。火是我们这行的灾。我不认字,我爹说灾字就是下边 一个‘火’字,上边三个火苗。所以俺们非到做饭时才生火,烟也不抽,家里 除去做饭的锅,不准使一点铁器。那九十堡的‘炮打灯’杨四,就是称火药时 ,秤砣掉在地上,迸出火星子,把一桶火药引炸,炸得杨四没有尸首,秤砣飞 出半里多地。火这东西不知打哪儿来的,有时两家隔一道墙,这家点烟,火竟 能穿墙过去,把那家屋里的鞭炮引着,火可邪啦……”万老爷子说到这儿,两 眼发直,像是见到鬼,“哎,窦哥,你可小心点桌上那盆火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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