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骥才作品精选_冯骥才【完结】(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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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桃儿自己已经稳住了劲儿。说的话也就能稳住对方:

  “你一直蒙在鼓里,哪能怪你。再说,她早就不打算活了,我知道。”

  牛俊英这才静一静,仰起俊俏小脸儿,迷迷糊糊地问:

  “你说,我娘她这是为嘛呢?她到底为嘛呀!”

  桃儿说嘛?她拿手抹着莲心脸上的泪,没吭声。

  人间事,有时有理,有时没理,有时有理又没理没理又有理。没理过一阵 子没准变得有理,有理过一阵子又变得没理。有理没理说理争理在理讲理不讲 理道理事理公理天理。有理走遍天下,没理寸步难行。事无定理,上天有理。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别再绕了,愈绕愈糊涂。

  佟家大门贴上“恕报不周”,又办起丧事来。保莲女士的报丧帖子一撒, 来吊唁的人一时挤不进门。一些不沾亲不带故的小脚女人都是不请自来,不顾 自己爹妈高兴不高兴,披麻戴孝守在灵前,还哭天抹泪,小脚跺得地面“噔噔 噔噔”响。天足会没人来,也没起哄看乐的,不论生前是好是歹,看死人乐, 便是缺德。只是四七时候,小尊王五带一伙人,内里有张葫芦、孙斜眼、董七 把和万能老李,都是混星子中死签一类人物,闹着非要看大少奶奶的仙足。说 这回看不上,这辈子甭想再看这样好脚了。佟家忙给一人一包银子,请到厢房 酒足饭饱方才了事。至此相安无事,只等入殓出殡下葬安坟。可入殓前一天, 忽来一时髦女子,穿白衣披白纱足蹬雪白高跟皮鞋,脸色也刷白,活活一个白 人,手捧一束鲜花,打大门口,踩着地毡一步步缓缓走入灵堂。月桂眼尖,马 上说:

  “这是天足会的牛俊英!瞧她脚,她怎么会来呢?”

  月兰说:

  “黄鼠狼给鸡吊孝,准不安好心!”

  桃儿拉拉她俩衣袖,叫她俩别出声。只见牛俊英把鲜花往灵床上一放,打 日头在院子当中,直直站到日头落到西厢房后边,纹丝没动,眼神发空,不知 想嘛。最后深深鞠四个躬,每个躬都鞠到膝盖一般深,才走。佟家人全副戒备 候着她,以为她要闹灵堂,没料到这么轻而易举走掉,谁也不明白怎么档子事 。活人中间,惟有桃儿心里明白,又未必全明白。但这一切就算在她心里封上 了,永远不会再露出来。

  此时,经棚里鼓乐奏得正欢。这次丧事,是月桂一手经办。照这时的规矩 ,不仅请了和尚、尼姑、道士、喇嘛四棚经,还请来马家口洋乐队和教堂救世 军乐队,一边袈裟僧袍,一边制服大檐帽,领口缝着“救世军”黄铜牌;一边 笙管笛箫,一边铜鼓铜号,谁也不管谁,各吹各的,声音却混在一块儿。起初 ,白金宝反对这么办,可当时阔人办丧事没有洋乐队不显阔。这么干为嘛?无人 知也无人问,兴嘛来嘛,就这么摆上了。

  牛俊英打佟家出来时,脑袋发木腿发酸,听了整整一下午经乐洋乐,耳朵 不赛自己的了,甚至不知自己是谁,姓牛还是姓佟。这当儿大门口,一群孩子 穿开裆裤,正唱歌:

  救世军,

  瞎胡闹,

  乱敲鼓,

  胡吹号。

  边唱边跳,脑袋上摇晃着扎红线的朝天杵,裤裆里摇晃着太阳晒黑的小鸡 儿。

  第29章 楼顶上的歌手 ——一个在极度压抑下浪漫的故事(1)

  一

  那天早晨,忽有一块极亮的、颤动着的光像发狂的精灵,在我房间里跑来 跑去。当这光从我眼前掠过,竟照得我睁不开眼。我发现这块诡奇的光是从后 窗外射进来的,推窗一看,原来隔着后胡同,对面屋顶上那间小阁楼正在安装 窗子的玻璃。

  我也住在阁楼上。不同的是,我的阁楼是顶层上的两间低矮的亭子间,对 面的阁楼是立在楼顶之上孤零零、和谁都没关系的一间尖顶小屋。远远看,很 像放哨用的岗楼。它看上去很小,而且从来没人居住。它为什么盖在楼顶上, 当初是干什么用的,无人能说。这片房子是上世纪二十年代英国人“推广租界 ”时盖的。只记得后胡同里曾经有人养过鸽子,有许多白的、黑的、灰的鸽子 便聚到这荒废的屋子里,飞进飞出,鸽子们拿这小空屋当做乐园。现在有人住 了吗?是谁搬进来了?

  隔了十来天,黄昏时分,忽然一阵歌声如风一样吹进我的后窗。后胡同从 来没有歌声,只有矿石收音机劣质的纸喇叭播放着清一色的语录歌和样板戏。 那种充满霸气的吼叫和强加意味的曲调被我本能地排斥着。于是此刻,这天籁 般的歌声自然就轻易地推开我的心扉了。

  没等我去张望是谁唱歌,妻子便说:“是那小阁楼新来的人。”

  女人对声音总是比男人敏感。

  我们隔着窗望去,对面阁楼的地势略高一些,相距又远,无法看到那屋里 唱歌的人。这是一个男性的歌声,音调浑厚又深切,虽然声音并不大,但极有 穿透力,似乎很轻易地就到了我耳边。这时金红色的夕照正映在那散发着歌声 的小屋,神奇般地闪闪烁烁。我分不出这是夕阳还是歌声在发光。

  我第一次感受到声音是发光的,有颜色的。

  这个人是谁呢?一个职业的歌手吗?他是谁?只一个人吗?从哪儿搬来的?他也 像我们——抄家之后被轰到这贫民窟似的楼群里来的?对于楼顶上这间废弃已久 的小破屋,似乎只有被放逐者才会被送到这里。

  我相信我的判断。因为我的判断来自他的歌声。一些天过去,我听得出他 的歌声如同盛夏的天气时阴时晴。这声音里的阴晴是歌者心中的晦明。我还听 得出,他的歌声里透出一种很深的郁闷与无奈。他的歌为什么从来不唱歌词?在 那个“革命歌曲”之外一切都被禁唱的时代,他一定是怕这些歌词会给自己找 麻烦吧。从中,我已经感知到他属于那个时代的受难者。

  也许我和他是社会的同类。也许他随口哼唱出来的歌——那些名歌、情歌 、民歌我太熟悉,也太久违了。我为自己庆幸。好像在沙漠的暴晒和难耐之中 ,忽然天上飘来一块厚厚的雨云,把我遮盖住,时不时还用一些凉丝丝的雨滴 浇洒我的心灵。

  我这边楼群的后胡同,其实也是他那边楼群的后胡同。后胡同自来人就很 少。从我的后窗凭栏俯望,这胡同又窄又细又长又深,好像深不见底的一条峡 谷。阳光从来照不进去,雨点或雪花常常落下去,但落下去一半就看不见了; 下一半总是黑乎乎的,阴冷潮湿,冒着老箱子底儿的那种气味。对面的楼群似 乎更老。一色的红砖墙上原先那种亮光光刚性的表层都已经风化、粉化、剥落 ,大片大片泛着白得刺目的碱花。排水的铅管久已失修,大半烂掉,只有零碎 的残管东一段西一段地挂在墙角。一颗凭着风吹而飘来的椿树籽儿在女儿墙边 扎下根,至少活了二十年,树干已有擀面杖粗。它很像生长在悬崖石壁的树, 畸形般的短小,却顽强又苍劲。这些老楼里的人拥挤得不可思议,每间屋子里 差不多都住着一家老少三代甚至四代,各种生活的弃物只能堆在屋外。不论是 胡同下边的小院、上上下下的楼梯,还是阳台上,到处堆着破缸、碎砖、废炉 子、自行车架以及烂油毡。最奇特的景象还是在屋顶上,长长短短的竹竿拉着 家家户户收音机细细的天线,好像一张巨大的蜘蛛网笼罩着整片的楼群。然而 ,这种破败、粗粝而艰辛的风景现在并不那么难看了,因为它和神灵般的歌声 融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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