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骥才作品精选_冯骥才【完结】(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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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姐对曹胖子说:“我已经和房主拉上关系了。前天还给他们送去一个欢 喜锅呢。拿下这房子保证没问题。”

  日子一天天阳光多起来,闪闪发亮,使人神往;但日子后边的阴气也愈聚 愈浓,只不过这仨人都不知觉罢了。

  六

  天冷时候,露天餐馆变得冷清。这一带有不少大杨树,到了这节气焦黄的 落叶到处乱飘,刚扫去一片又落下一片,有时还飘到客人的砂锅里,于姐打算 请人用杉篙和塑料编织布支个大棚,有个棚子还能避风。不远一家卖衣服的小 贩说,他们也想这么干,要不衣服摊上也都是干叶子,不像样。他们说西郊区 董家台子一家建材店就卖这种杉篙,又直又挺,价钱比毛竹竿子还低。他们已 经订了十根,今晚去车拉。于姐叫老闷儿晚上跟车去一趟,问问买五十根能打 多少折。傍晚时车来了,是辆带槽的东风120,又老又破。马达一响,车子乱响 ;马达停了,车子还响。

  卖衣服的小贩叫老闷儿坐在车楼子里,自己披块毯子要到车槽上去,老闷 儿不肯。老闷儿决不会去占好地方,他争着爬上了车槽。老闷儿走时,于姐在 家里给孩子做饭。于姐来时,听说老闷儿跟车走了,心里一动,也不知哪里不 对劲儿。是不是没必要叫老闷儿去?老闷儿即使去也没多大用处,他根本不会讨 价还价,那么自己为什么叫老闷儿去呢?一时说不清楚是担心是后悔还是犯嘀咕 ,后脊梁止不住一阵阵发凉发瘆,打激灵子。她只当是自己有点风寒感冒。

  这天挺冷挺黑,收摊后远远近近的灯显得异样的亮,白得刺眼。于姐、曹 胖子和那个帮厨正在把最后几个砂锅洗干净,嘴里念叨着老闷儿该回来了,忽 然天大的祸事临到头上。洋货街一家卖箱包的小贩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报信, 说老闷儿他们的车在通往西郊的立交桥上和一辆迎面开来的长途大巴迎头撞上 ,并一起栽到桥下!

  于姐立时站不住了,瘫下来。曹胖子赶紧叫来一辆出租车,把她拉到车里 。赶到出事的地方,两辆汽车硬撞成一堆烂铁,分不出哪是哪辆车。场面之惨 烈就没法细说了,血淋淋的和屠宰场一样,横七竖八的根本认不出人。曹胖子 灵机一动,用手机拨通老闷儿小灵通的号码,居然不远处的一堆黑乎乎的血肉 里响起铃声。于姐拔腿奔去,曹胖子一把拉住,说嘛也不叫于姐去看,又劝又 喊又拦又拽,用了九牛二虎的力气,又找人帮忙才强把她拉回来。看着她这披 头散发、直眉瞪眼的样子,怕她吓着孩子,将她先弄到洋货街上。谁料她一看 到欢喜餐厅的牌子,发疯一样冲进去把所有砂锅全扔出来,摔得粉粉碎。她嘶 哑地叫着:

  “是我毁了老闷儿呀,是我毁了你呀!”

  她的喊叫撕心裂肺,贯满了深夜里漆黑空洞的整条洋货街。

  曹胖子忽然跑到厨房把炖肉的大铁锅也端出来,“叭”地摔成八瓣。

  欢喜餐厅的门板又紧紧关上。照洋货街上的人的看法,于姐一定会带着儿 子嫁给光棍曹胖子,和他一起把这人气十足的饭馆重新开张干起来。但是,事 违人愿,一个月后,于姐人没露面,却叫曹胖子来把那块牌匾摘下来扔了,剩 下的炊具什物全给了曹胖子。

  又过些日子来了一高一矮两个生脸的人,把小屋的门打开,门口挂几个自 行车的瓦圈和轮胎,榔头改锥活扳手扔了一地,变成修车铺了。矮个子的修车 匠说这房子是花两万块钱买的。这才知道香喷喷的欢喜锅和那个勤快又热情的 女人不会再出现了。

  有人说,她没嫁给曹胖子,是因为曹胖子有老婆,人家还有个十三岁的闺 女呢;也有人说,欢喜锅搬到大胡同那边去了,为了离开这块伤心之地,也为 了避人耳目。

  真正能见证于姐实情的还是平安街的老街坊们。于姐又回到袜子厂。据说 不是她硬要回去的,而是厂里的人有人情,拉她回厂。她回厂后不再做那办公 室主任,改做统计。倒不是因为办公室主任的位置已经有人,而是她不愿意像 从前那样整天跑来跑去,抛头露面。

  此事过去,她变了一个人。平安街的老街坊们惊奇地看到,从眼前走过的 于姐不再像从前那样抬着下巴,目光四射,不时和熟人大声地打招呼。她垂下 头来,手领着儿子默默而行。人们说,她这样反倒更有些女人味儿。

  开始都以为她死了丈夫,打击太重,一时缓不过劲儿来。后来竟发现,先 前那股子阳刚气已经从她身上褪去。难道她那种昂首挺胸的样子并非与生俱来? 难道是老闷儿的懦弱与衰萎,才迫使她雄赳赳地站到前台来?

  这些话问得好,却无人能答;若问她本人,则更难说清。人最说不好的, 其实就是自己。

  第36章 雪夜来客

  “听,有人敲门。”我说。

  “这时候哪会有人来,是风吹得门响。”妻子在灯下做针线活,连头也没 抬。

  我细听,外边阵阵寒风呼呼穿过小院,只有风儿把雪粒抛打在窗玻璃上的 沙沙声,掀动蒙盖煤筐的冻硬的塑料布的哗哗啦啦声,再有便是屋顶上那几株 老槐树枝丫穿插的树冠,在高高的空间摇曳时发出的嘎嘎欲折的摩擦声了…… 谁会来呢?在这个人们很少往来的岁月里,又是暴风雪之夜,我这两间低矮的小 屋,快给四外渐渐加厚的冰冷的积雪埋没了。此刻,几乎绝对只有我和妻子默 默相对,厮守着那烧红的小火炉和炉上嗞嗞叫的热水壶。台灯洁净的光,一闪 闪照亮她手里的针和我徐徐吐出的烟雾。也许我们心里想的完全一样就没话可 说,也许故意互不打扰,好任凭想象来陪伴各自寂寞的心。我常常巴望着有只 迷路的小猫来挠门,然而飘进门缝的只有雪花,一挨地就消失不见了……

  咚!咚!咚!

  “不——”我说确实有人敲门。

  妻子已撂下活计,到院里去开门。我跟出去。在那个充满意外的年代,我 担心意外。

  大门打开。外边白茫茫的雪地里站着一个挺宽的黑乎乎的身影。谁?

  “你是谁?”我问。

  那人不答,竟推开我,直走进屋去。我和妻子把门关上,走进屋,好奇地 看着这个莫名其妙的不速之客。他给皮帽、口罩、围巾、破旧的棉衣包裹得严 严实实。我刚要再问,来客用粗拉拉的男人浊重的声音说:

  “怎么?你不认识,还是不想认识?”

  一听这声音,我来不及说,甚至来不及多想一下,就张开双臂,同他紧紧 拥抱在一起。哟哟,我的老朋友!

  我的下巴在他的肩膀上颤抖着:

  “你……怎么会……你给放出来了?”

  他没答话。我松开臂膀,望着他。他摘下口罩后的脸颊水渍斑斑,不知是 外边沾上的雪花溶化了,还是冲动的热泪。只见他嘴角痉挛似的抽动,眼里射 出一种强烈的情绪。看来,这个粗豪爽直、一向心里搁不住话的人,一准儿要 把他的事全倒出来了。谁料到,他忽然停顿一下,竟把这情绪收敛住,手一摆 :

  “先给我弄点吃的,我好冷,好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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