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初怎么打的眼,已经全然不知。此时面对这画,真恨不得钻进地里去 。他二十年没错看过一幅。他蓝眼简直成了古玩行里的神。他说真必真,说假 准假,没人不信。可这回一走眼,传了出去,那可毁了。看真假画这行,看对 一辈子全是应该的,看错一幅就一跟头栽到底。
他没出声。回到店铺跟老板讲了实话。裕成公和蓝眼是连在一块,要栽全 栽。佟老板想了一夜。有了主意,决定把崔家那轴大涤子买过来,花大价钱也 在所不惜。两幅画都攥在手里,哪真哪假就全由自己说了。但办这事他们绝不 能露面,便另外花钱请个人,假装买主,跟随尤小五到崔家去买轴画。谁料人 家姓崔的开口就是天价,不然就自己留着不卖了。买东西就怕一边非买,一边 非不卖。可是去装买主这人心里有底,因为来时黄老板对他有话:“就是砸了 铺子,你也得把画给我买来。”便一再让步,最后竟花了七条金子才买到手, 反比先前买的那轴多花了三倍的钱还多。
待把这轴画拿到裕成公,佟老板舒口大气,虽然心疼钱,却保住了裕成公 的牌子。他叫伙计们把两轴画并排挂在墙上,彻底看个心明眼亮。等画挂好, 蓝眼上前一瞧,眼镜片刷刷刷闪过三道光,人竟赛根棍子立在那里。天下的怪 事就在眼前——原来还是先前的那幅是真的,刚买回来的这幅反倒是假的!
真假不放在一起比一比,根本分不出真假——这才是人家造假画的本事, 也是最高超的本事!
可是蓝眼长的一双是嘛眼?肚脐眼?
蓝眼差点一口气闭过去。转过三天,他把前前后后的事情捋了一遍,这才 明白,原来这一切都是黄三爷在暗处做的圈套,一步步叫你钻进来。人家真画 卖得不吃亏,假画卖得比天高。他忽然想起,最早来卖画的那个书生打扮的人 ,不是对他说过“黄三爷也临摹过这幅画”吗?人家有话在先,早就说明白这幅 画有真有假。再看打了眼怨谁?看来,这位黄三爷不单冲着钱来的,干脆就是冲 着自己来的。人家叫你手里攒着真画,再去买他造的假画。多绝!等到他明白了 这一层,才算明白到家,认栽到底!打这儿起,蓝眼卷起被袱卷儿离开了裕成公 。自此不单天津古玩行没他这号,天津地面也瞧不见他的影子。有人说他得一 场大病,从此躺下,再没起来。栽得真是太惨了!
再想想看,他还有更惨的——他败给人家黄三爷,却只见到黄三爷的手笔 ,人家的面也没叫他见过呢!
所幸的是,他最后总算想到黄三爷的这一手,死得明明白白。
第41章 泥人张
手艺道上的人,捏泥人的“泥人张”排第一。而且,有第一,没第二,第 三差着十万八千里。
泥人张大名叫张明山。咸丰年间常去的地方有两处,一是东北城角的戏院 大观楼,一是北关口的饭馆天庆馆。坐在那儿,为了瞧各样的人,也为捏各样 的人。去大观楼要看戏台上的各种角色,去天庆馆要看人世间的各种角色。这 后一种的样儿更多。
那天下雨,他一个人坐在天庆馆里饮酒,一边留神四下里吃客们的模样。 这当儿,打外边进来三个人。中间一位穿得阔绰,大脑袋,中溜个子,挺着肚 子,架势挺牛,横冲直撞往里走。站在迎门桌子上的“撂高的”一瞅,赶紧吆 喝着:“益照临的张五爷可是稀客,贵客,张五爷这儿总共三位——里边请!”
一听这喊话,吃饭的人都停住嘴巴,甚至放下筷子瞧瞧这位大名鼎鼎的张 五爷。当下,城里城外气最冲的要算这位靠着贩盐赚下金山的张锦文。他当年 由于为盛京将军海仁卖过命,被海大人收为义子,排行老五,所以又有“海张 五”一称。但人家当面叫他张五爷,背后叫他海张五。天津卫是做买卖的地界 儿,谁有钱谁横,官儿也怵三分,可是手艺人除外。手艺人靠手吃饭,求谁?怵 谁?故此,泥人张只管饮酒,吃菜,西瞧东看,全然没把海张五当个人物。
但是不会儿,就听海张五那边议论起他来。有个细嗓门的说:“人家台下 一边看戏,一边手在袖子里捏泥人。捏完拿出来一瞧,台上的嘛样,他捏的嘛 样。”跟着就是海张五的大粗嗓门说:“在哪儿捏?在袖子里捏?在裤裆里捏吧! ”随后一阵笑,拿泥人张找乐子。
这些话天庆馆里的人全都听见了。人们等着瞧艺高胆大的泥人张怎么“回 报”海张五。一个泥团儿砍过去?
只见人家泥人张听赛没听,左手伸到桌子下边,打鞋底下抠下一块泥巴。 右手依然端杯饮酒,眼睛也只瞅着桌上的酒菜,这左手便摆弄起这团泥巴来; 几个手指飞快捏弄,比变戏法的刘秃子的手还灵巧。海张五那边还在不停地找 乐子,泥人张这边肯定把那些话在他手里这团泥上全找回来了。随后手一停, 他把这泥团往桌上“叭”地一截,起身去柜台结账。
吃饭的人伸脖一瞧,这泥人真捏绝了!就赛把海张五的脑袋割下来放在桌上 一般。瓢似的脑袋,小鼓眼,一脸狂气,比海张五还像海张五,只是只有核桃 大小。
海张五在那边,隔着两丈远就看出捏的是他。他朝着正走出门的泥人张的 背影叫道:“这破手艺也想赚钱,贱卖都没人要。”
泥人张头都没回,撑开伞走了。但天津卫的事没有这样完的——
第二天,北门外估衣街的几个小杂货摊上,摆出来一排排海张五这个泥像 ,还加了个身子,大模大样坐在那里。而且是翻模子扣的,成批生产,足有一 二百个。摊上还都贴着个白纸条,上边使墨笔写着:
贱卖海张五
估衣街上来来往往的人,谁看谁乐。乐完找熟人来看,再一块乐。
三天后,海张五派人花了大价钱,才把这些泥人全买走,据说连泥模子也 买走了。泥人是没了,可“贱卖海张五”这事却传了一百多年,直到今儿个。
第42章 苏七块
苏大夫本名苏金散,民国初年在小白楼一带,开所行医,正骨拿环,天津 卫挂头牌,连洋人赛马折胳膊断腿,也来求他。
他人高袍长,手瘦有劲,五十开外,红唇皓齿,眸子赛灯,下巴儿一绺山 羊须,浸了油赛的乌黑锃亮。张口说话,声音打胸腔出来,带着丹田气,远近 一样响,要是当年入班学戏,保准是金少山的冤家对头。他手下动作更是“干 净麻利快”,逢到有人伤筋断骨找他来,他呢?手指一触,隔皮截肉,里头怎么 回事,立时心明眼亮。忽然双手赛一对白鸟,上下翻飞,疾如闪电,只听“咔 嚓咔嚓”,不等病人觉疼,断骨头就接上了。贴块膏药,上了夹板,病人回去 自好。倘若再来,一准是鞠大躬谢大恩送大匾来了。
人有了能耐,脾气准各色。苏大夫有个各色的规矩,凡来瞧病,无论贫富 亲疏,必得先拿七块银元码在台子上,他才肯瞧病,否则绝不搭理。这叫嘛规 矩?他就这规矩!人家骂他认钱不认人,能耐就值七块,因故得个挨贬的绰号叫 做:苏七块。当面称他苏大夫,背后叫他苏七块,谁也不知他的大名苏金散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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