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家后一家卖石材的店铺,叫聚合成。大门口放一把死沉死沉的青石大锁 ,锁把也是石头的。锁上刻着一行字:
凡举起此锁者赏银百两
聚合成设这石锁,无非为了证明它的石料都是坚实耐用的好料。
可是,打石锁撂在这儿,没人举起过,甚至没人能叫它稍稍动一动,您说 它有多重?好赛它跟地壳连着,除非把地面也举到头上去!
一天,张大力来到侯家后,看见这把锁,也看见上边的字,便俯下身子, 使手问一问,轻轻一撼,竟然摇动起来,而且赛摇一个竹篮子,这就招了许多 人围上来看。只见他手握锁把,腰一挺劲,大石锁被他轻易地举到空中。胳膊 笔真不弯,脸上笑容满面,好赛举着一大把花儿!
众人叫好呼好喊好,张大力举着石锁,也不撂下来,直等着聚合成的伙计 老板全出来,看清楚了,才将石锁放回原地。老板上来笑嘻嘻说:
“原来张老师来了,快请到里头坐坐,喝杯茶!”
张大力听了,正色说:“老板,您别跟我弄这套!您的石锁上写着嘛,谁举 起它,赏银百两,您就快把钱拿来,我还忙着哪!”
谁料聚合成的老板并不理会张大力的话。待张大力说完,他不紧不慢地说 道:“张老师,您只瞧见石锁上边的字了,可石锁底下还有一行字,您瞧见了 吗?”
张大力怔了。刚才只顾高兴,根本没瞧见锁下边还有字。不单他没瞧见, 旁人也都没瞧见。张大力脑筋一转,心想别是老板唬他,不想给钱,以为他使 过一次劲,二次再举不起来了,于是上去一把又将石锁高高举到头顶上,可抬 眼一看,石锁下边还真有一行字,竟然写着:
惟张大力举起来不算
把这石锁上边和下边的字连起来,就是:
凡举起此锁赏银百两,惟张大力举起来不算!
众人见了,都笑起来,原来人家早知道惟有他能举起这家伙。而这行字也 是人家佩服自己,夸赞自己——张大力当然明白。
他扔了石锁,哈哈大笑,扬长而去。
第45章 小杨月楼义结李金鏊
民国二十八年,龙王爷闯进天津卫,大小楼房全赛站在水里。三层楼房水 过腿,两层楼房水齐腰,小平房便都落得“没顶之灾”了。街上行船,窗户当 门,买卖停业,车辆不通,小杨月楼和他的一班人马,被困在南市的庆云戏院 。那时候,人都泡在水里,哪有心思看戏?这班子二十来号人便睡在戏台上。
龙王爷赖在天津一连几个月,戏班照样人吃马喂,把钱使净,便将十多箱 行头道具押在河北大街的“万成当”。等到水退了,火车通车,小杨月楼急着 返回上海,凑钱买了车票,就没钱赎当了,急得他闹牙疼,腮帮子肿得老高。 戏院一位热心肠的小伙计对他说:“您不如去求李金鏊帮忙,那人仗义,拿义 气当命。凭您的名气,有求必应。”
李金鏊是天津卫出名的一位大锅伙,混混头儿。上刀山、下火海、跳油锅 ,绝不含糊,死千一个。虽然黑白道上,也讲规矩讲脸面讲义气,拔刀相助的 事李金鏊干过不少,小杨月楼却从来不沾这号人。可是今儿事情逼到这地步, 不去也得去了。他跟随这小伙计到了西头,过街穿巷,抬眼一瞧,怔住了。篱 笆墙,栅栏门,几间爬爬屋,大名鼎鼎的李金鏊就住在这破瓦寒窑里?小伙计却 截门一声呼:“李二爷!”
应声打屋里猫腰走出一个人来,出屋直起身,吓了小杨月楼一跳。这人足 有六尺高,肩膀赛门宽,老脸老皮,胡子拉碴;那件灰布大褂,足够改成个大 床单,上边还油了几块。小杨月楼以为找错人家,没想到这人说话嘴上赛扣个 罐子,瓮声瓮气问道:“找我干嘛?”口气挺硬,眼神极横,错不了,李金鏊!
进了屋,屋里赛破庙,地上是土,条案上也是土,东西全是东倒西歪;迎 面那八仙桌子,四条腿缺了一条,拿砖顶上;桌上的茶壶,破嘴缺把,磕底裂 肚,盖上没疙瘩。小杨月楼心想,李金鏊是真穷还是装穷?若是真穷,拿嘛帮助 自己?于是心里不抱什么希望了。
李金鏊打量来客,一身春绸裤褂,白丝袜子,黑礼服呢鞋,头戴一顶细辫 巴拿马草帽,手拿一柄有字有画的斑竹折扇。他瞄着小杨月楼说:“我在哪儿 见过你?”眼神还挺横,不赛对客人,赛对仇人。
戏院小伙计忙做一番介绍,表明来意。李金鏊立即起身,拱拱手说:“我 眼拙,杨老板可别在意。您到天津卫来唱戏,是咱天津有耳朵人的福气!哪能叫 您受治、委屈!您明儿晌后就去‘万成当’拉东西去吧!”说得真爽快,好赛天 津卫是他家的。这更叫小杨月楼满腹狐疑,以为到这儿来做戏玩。
转天一早,李金鏊来到河北大街的“万成当”,进门朝着高高的柜台仰头 叫道:“告你们老板去,说我李金鏊拜访他来了!”这一句,不单把柜上的伙计 吓跑了,也把典当来的主顾吓跑了。老板慌张出来,请李金鏊到楼上喝茶,李 金鏊理也不理,只说:“我朋友杨老板有几个戏箱押在你这里,没钱赎当,你 先叫他搬走,交情记着,咱们往后再说。”说完拨头便走。
当日晌后,小杨月楼带着几个人碰运气赛的来到“万成当”,进门却见自 己的十几个戏箱——大衣箱、二衣箱、三衣箱、盔头箱、旗把箱等等,早已摆 在柜台外边。小杨月楼大喜过望,竟然叫好喊出声来。这样便取了戏箱,高高 兴兴返回上海。
小杨月楼走后,天津卫的锅伙们听说这件事,佩服李金鏊的义气,纷纷来 到“万成当”,要把小杨月楼欠下的赎当钱补上。老板不肯收,锅伙们把钱截 着柜台扔进去就走。多少亦不论,反正多得多。这事又传到李金鏊耳朵里。李 金鏊在北大关的天庆馆摆了几桌,将这些代自己还情的弟兄们着实宴请一顿。
谁想到小杨月楼回到上海,不出三个月,寄张银票到天津“万成当”,补 还那笔欠款,“万成当”收过锅伙们的钱,哪敢再收双份,老板亲自捧着钱给 李金鏊送来了。李金鏊嘛人?不单分文不取,看也没看,叫人把这笔钱分别还给 那帮代他付钱的弟兄。至此,钱上边的事清楚了,谁也不欠谁的了。这事本该 了结,可是情没结,怎么结?
转年冬天,上海奇冷,黄浦江冰冻三尺,大河盖上盖儿。甭说海上的船开 不进江来,江里的船晚走两天便给冻得死死的,比抛锚还稳当。这就断了码头 上脚夫们的生路,尤其打天津去扛活的弟兄们,肚子里的东西一天比一天少, 快只剩下凉气了。恰巧李金鏊到上海办事,见这情景,正愁没辙,抬眼瞅见小 杨月楼主演《芸娘》的海报,拔腿便去找小杨月楼。
赶到大舞台时,小杨月楼正是闭幕卸装时候,听说天津的李金鏊在大门外 等候,脸上带着油彩就跑出来。只见台阶下大雪里站着一条高高汉子。他口呼 :“二哥!”三步并两步跑下台阶。脚底板冰雪一滑,一屁股坐在地上,仰脸对 李金鏊还满是欢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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