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起在站台上等车,她的衣角不时被风吹起来擦过我的手肘。天气又有些闷热,她说,这秋老虎可真厉害。然后从包里拿出一瓶凉过的茶叶水来问我要不要喝。我摇摇头,她就自己咕咚喝了两口,再放回去。我心想,与她比起来,我真算得上是不堪一击。
表妹还在幼儿园的时候就跟着阿姨一家人去了美国,这当中只在念高中时回来过一次。那时她与那些在西方长大的女孩一样,晒得漆黑,精瘦,并不是很热的天气,却穿着非常短的牛仔裤。她的中文已经不太好,看不懂,但是能听懂上海话。与很大一家子人一起吃饭的时候,她显得无聊,有时候抬起头来轻轻叹一口气。但是这次回来,几年过去了,那种别扭的青少年劲儿已经荡然无存。
她读了很多年的医科大学以后做了牙医,这对于她的家里人来说无疑是件值得夸耀的事情。我的阿姨与姨父像所有第一代移民那样做非常辛苦的工作,他们自己开了间小小的杂货店,因为附近有很多酒吧的缘故,生意还不错,之后又在杂货店旁边开了间小铺专门卖炸薯条。表妹嫁的男人是个中国人,他们同年,住在一个街区,所以是每天坐公车上学时认识的,从恋爱到结婚都是水到渠成。
他们已经在美国摆过正式的酒席,这次回国再摆一次都是为了家里人。因为我正好赋闲在家,所以就被长辈们安排着陪他们逛街买东西。他俩浑身上下的打扮都很妥当,细节之处极尽讲究,绝不过分。表妹的丈夫是那种父母都会喜欢的类型,高大,英俊,谦逊得恰到好处。并不抽烟,酒量却算得上豪迈。能够在饭桌上与我爸爸频频举杯,从股票到军事局势,所有成年男人感兴趣的话题都随手拈来。饭后竟然还能够有耐心与长辈们打上两圈麻将,完全是奉陪到底的态度。而他们走在路上,总是叫路人侧目,又出于礼貌地关注所有细枝末节,一副浑然天成就要奔向中产阶级的模样。我白长了他们两岁,都说不清楚到底是谁在照顾谁。
所有的家居店都令他们流连忘返。他们刚刚买下一间房子,离着原先的街区并不远,这次办完酒席以后,回去就要搬家。因为从未在一起住过的关系,他们对于即将到来的新生活无疑充满了发自内心的期盼。就连小家电柜台也能够久久地吸引他们的视线,仔细比较每件东西的价钱,其实我猜想他们并不在乎这一点点差价,只是这种生活的幻觉带给他们巨大的快乐和满足感。表妹拿起盐罐、烛台、刺绣的桌布,把每样她觉得好看的东西给她的丈夫看,然后他俩靠在一起窃窃私语,不时笑起来,互相看着对方的眼睛。
我觉得自己完全像个多余的人,便站到商店门口的马路边去抽根烟,然后我透过玻璃看着他们,营业员们也看着他们,大家都看着他们说不出话来。他们完全像是从电影里走出来的人,却活生生地站在那儿代表着幸福生活的可能性。
我在心里默默背诵那段从少年时代起就熟稔于心的电影台词:
所以为什么我要这样做?我可以给出千万个答案,都是错误的。事实是我是个坏人,但这将会改变,我要改变。这是最后一件坏事。我要洗心革面,我要继续,笔直向前,选择生活。我已经在期望。我将会变得跟你一样:工作,家庭,他妈的大电视机,洗衣机,汽车,便携式CD播放机和电动开罐器,健康,低胆固醇,牙医保险,贷款,简易房,休闲服,行李箱,三件套西装,DIY,猜谜节目,垃圾食物,孩子,公园散步,朝九晚五,高尔夫好手,洗车,选择运动衫,圣诞家庭日,养老金,免税,清水沟,勉强生活,向前看,直到你死的那天。
为什么不呢,有什么不好呢,像所有寻常人那样生活,这些东西是阿乔要的么?如果我能够为他放弃所有激情澎湃,我们是不是能够在一起?我想起这些,激动得简直要发抖,有短暂的一瞬间我像是摸索到了问题的关键。我知道,在这些年间,一再如此,表现得像个少年,真的已经不再是什么让我自己感到得意的事情了。
这时他俩从里面走出来,手里拎着几只纸袋子,朝我招招手。
逛了一整天以后,表妹要去理发店,我们在繁华的商业街上找了一家,我与她的丈夫拎着购物袋在旁边等待。这是我们俩第一次被单独抛在一起,面面相觑,顿时有些不知所措。我倒是无所谓,就算长时间的沉默对我来说也是习惯,而他显然是那种懂礼貌的人,会在饭桌上跟每个人讲话,绝不让任何一个人陷入冷场的局面。于是他焦虑起来,快速而无意识地翻看着手里的杂志,一定是在疲劳的大脑里搜刮着我可能感兴趣的话题。为了宽慰他,我不得不先开口。
“你是做什么的?”我问他。
“哦哦。我在一间建筑公司做。”接着他很有耐心地讲述了一番他的工作,引用专业术语,描摹未来前景。其实我并不是很明白他到底在说什么,我甚至没有认真在听,理发店里洗发香波的气味与水蒸气弄得我昏昏欲睡。而他却因为觉得自己开了一个不错的头,干脆一路说了下去。
“我很小的时候就跟着我爸爸在外面工作了。那一年,家里弄来辆冰激凌车,不过卖冰激凌的许可证不是我们家那一区的,所以路上来回就要花费四个小时的时间。我就待在车里,开车的时候我在后面睡觉,等到我爸爸找到地方停下来开始卖东西,我就在他旁边写作业。”他说。
“听起来不错。”我随口应着。
“后来满十六岁可以打工了,干过各种事情。在中餐馆里做叉烧、快递员、汽车修理工,隔几个月就会换一个工作。”他说着,又向我仔细说起他打工岁月里欢乐与心酸并存的各种小事。他把他朋友们的名字都挂在嘴边,好像我本来就应该认识他们似的。
我听得有些认真,这仿佛给了他鼓励,他为了调动起我们之间谈话更积极的互动性,主动跟我说起一部他与我表妹正在看的韩国连续剧。
“那连续剧里有一个女主人公长得和你很像。都是那种齐头帘的女孩。”他说。
“哦。”我很久都没有看过连续剧了,我把这句话吞了回去。
“听说你以前曾经在杂志社做过,平时会遇见很多明星吧。”他问。
“有一些,都是很早以前的事了。”我说。
“那你见过……么?”他问,但是一阵吹风机的隆隆声打断他的话。
“谁?”我问他。他又重复了一遍,我有些茫然地望着他。我们俩突然沉默了一会儿,这个话题一旦被打断,我们仿佛不知道该从哪里再捡回来。于是我们都往我表妹的方向看去,发型师正很有耐心地为她做着发卷,一个接着一个,看起来无穷无尽。吹风机的声音非常单调,时间好像怎么也过不完了。于是我心里对于日常生活的恐慌又都回来了,这感觉反而令我稍微好受些,我索性在那些购物袋堆起来的小山后面,摊开手脚,昏睡过去。
可是到了酒店,不出意外的,我的心又退缩起来。酒店里同时有好几场婚礼在举行,我们跟着一个胖胖的新娘走进电梯,接着又穿过一两个充满陌生人的大堂。才刚刚开席而已,就已经有中年男人喝得酒气熏天。还有披金戴银的主持人,对着话筒声嘶力竭地念台词。我们靠得紧紧的,加快步子穿过这些虚情假意的喜气洋洋,我甚至想,再美好的爱情都会被这样的场面摧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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