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我的女朋友吧。”他这么说。
“嗯?”我其实听清了,但我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说,做我的女朋友吧。”他又重复了一遍。这时候他坦坦然地望着我,然后红灯跳动着变成了绿灯。对面亮着顶灯的出租车齐刷刷地朝我们涌过来,开着大灯,经过我们身边时都犹豫着稍稍减了些速,但也只是一会儿就加足油门向前冲去。
“哦,不。别这么说。”我说。
“虽然我现在说不上爱你,但是很喜欢你是真的。用我家里人的理论,到了这个年纪,好的都结婚了。不过其实也不用把所有事情都搞得那么明白,两个人之间无非是相处。你在北京的事情我也能猜个大概。谈恋爱无非就是这些事情。”
“别猜!”我打断他,简直有些气急败坏。
“我只是想说,女朋友的事情你也不用放在心上,你先好好安顿,别让我的气场冲淡了你北京的回味。做人差不多就是这样的,红烧肉圆和老阿姨都是真实的,做爱、醉、大哭好像都不是很有良心,也容易被忘记。”他说。这会儿又变成了红灯,我们都不再说话,我继续把重心在两脚间移动,我看着远处那排亮闪闪的顶灯,一点都不知道自己是希望它们快点开过来,还是希望马路永远就像现在这样空空荡荡。
柒 ◇
在北京的第一个冬天,刚过完春节,我提前回来工作。微微则因辞职而留出来的空当儿过来看我。那段时间她始终在换工作,大部分连试用期都无法坚持完,到后来辞职对她来说变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我们都懒得再多加过问。而我也已经在东二环租下的屋子里安顿了一段时间。
这儿不太好找,虽然紧挨着二环,却好像是城市中心被人凭空忘记的空地。稍微再往南走两步,就是沙尘漫天的工地,地上终日泥泞,从后面的小路走出去,能找到几间简陋的街边浴室,露天停车场旁边搭着临时的台球桌,日晒雨淋,倒是每天都有附近的工人聚集在那儿。傍晚路边摆满蔬菜摊儿,竟保留着小镇生活的样貌。我对于未来生活全无打算,也不知道自己会在这儿住多久,所以一切都不计较。房东允诺给我的写字台迟迟未到,暂时放了只院子里用的铁质圆桌,我的行李箱则充当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床头柜。
与此同时,我买了辆二手轿车,日本造、手动挡。哪怕如此也花掉了之前差不多所有的积蓄。因为离合器始终没有调整好的缘故,等红灯或者上坡时总是会熄火。这样开着难免会有些丧气。不过还是很喜欢去办公室时要走的那一小段高速,好像四季的更迭就此不会错过。
我去机场接微微,把车停在出发处等她。那天突然降温,连机场也显得很荒凉,维持秩序的警察站在近处,对停滞在那儿的车辆不闻不问。不时有飞机从头顶低空掠过,我觉得这幅场景若不被打扰,简直可以永远看下去。直到微微敲我的车窗,我才看到她,想下车帮她搬行李,但是她只背着一只双肩包而已,她飞快地钻进我的车里,带进来外面干燥的空气。
我们在车里笨拙地拥抱了一下。她刚刚理了很短的头发,戴着顶软帽,盖住两只耳朵。这是她第一次到北方,她穿着能够穿上的最厚的衣服,坐下来以后几乎不能再挪动,露出巴掌大一张苍白的脸,不断跺着脚。我们隔着一段时间未见,竟然彼此都有些羞涩,不好意思多看对方一眼。她身上多出些陌生的东西,也有可能是反过来,她身上有些熟悉的东西被吃掉了。我们都有些不自在,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问我要打火机,又问能不能在车里抽烟。我摸出打火机递给她,自己也点了一根。我们打开一些车窗,哆哆嗦嗦地迅速抽完两根烟,发车上路。
回程漫长,她看起来有些沉郁,并不多说话,歪着头昏昏欲睡,脑袋不时撞到车窗上,她就哎哟轻轻叫一声。她说经过天安门的话告诉她,我说好啊。然后我小声开着收音机一路向前。天色灰白,这儿的傍晚常常是这样的颜色,像把刀。等我意识到的时候,外面的雪已经下了一会儿。望不见远处,从后视镜里看到背后的车在白日里打起了远光灯。天空、房屋、二环路、尚未苏醒的柳树,都被衬托在灰白色的背景里,静悄悄的,就像是我的梦境在白日里铺陈开来。
我把车停在了紧急停车带,碰碰微微的肩膀。她轻呼一声从梦里惊醒,迷惘地望着我,说:“我们到家了么?”我突然对她感到有些抱歉,像是我把她拖入了我自己的梦里,像是我的梦吃掉了她身体里那部分我熟悉的东西。
“下雪了。”我说着俯身过去用手把车窗上的水汽擦去,“你看。”
细细的雪粒松散地铺在窗沿上,像被碾碎的泡沫塑料。这也是我第一次见到那么大的雪,毫无征兆地从世界里隔绝出一个空间来,此番情景,像是很多个恐怖片的开场,不过心里却是平静的,甚至想要就这样滞留一会儿。
“那是条河么?”微微指着目光所能看到的远方。
“嗯,已经结冰了。在我家门口的那段,可以看到老头们凿洞钓鱼。”
“真好看。”她把下巴搁在窗边。
“我们读书那会儿,有一天下很大的雪,虽然是南方那种湿漉漉的雪。正好是放寒假的前面一天,操场的高音喇叭里一直在放范晓萱的那首歌,‘雪一片一片一片’。我背着书包回家,走出校门,走过一条马路,还是能够听到歌声,就好像是有人在城市上空搁了只高音喇叭。那会儿我心里非常难过,其实完全没有难过的事情发生,无以形容。到现在我还常常有这样的感觉,这么多年,原来是不会变的。”我说。
“可是现在你过上你想要的新生活了么?”她转过头来问我。
“我也不明白。你还记得我来北京的前一天你来找我么?”我说。
“嗯,还是夏天呢,好像从夏天凭空跳到冬天,却又好像隔着几辈子那么远。”她说。
我去北京的前一天晚上,行李差不多已经收拾好了,接到微微电话说大伙都在咖啡馆里,要不要出来喝一杯。我并不想让这个晚上变得过分隆重,在电话里推辞了半天之后,微微说她过来找我。虽然是九月,但夏天完全没有要结束的样子,闷热得能从空气里挤出水来。我在小区门口等她,她穿着条宽松牛仔裤走过来,在等她走到我面前的那些短暂时间里,我又有些羞涩,不知道该怎么笑,也不知道该把眼睛望向哪里。她则径直走到我面前,往我手上塞了一袋沉甸甸的芒果。我忘记为什么没有叫她上楼去坐坐,我们只是站在小区的绿化带里说了会儿话,蚊子照旧很凶猛,我们不得不在原地不断跺脚,跳来跳去。我们聊了些咖啡馆里的事,我问她今晚忙不忙,她说今天没有放电影,所以生意格外清淡。她又像平常那样对我抱怨了一番胖子的小气,下午遇见的奇怪客人,等等。我并没有强烈地意识到就要离开这里,倒觉得这个夜晚与其他夜晚无异。
正好是八点多的黄金时间,旁边的空地上有阿姨们开着收音机在跳健身操。过了一会儿,收音机里的迪斯科音乐突然停了,阿姨们摇着扇子,三五成群地纷纷散去。微微说要早点回去帮忙打烊,于是我们简短地告别。她走出去几步,又走回来,重重地抱我一下,嘱咐了一句,电话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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