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特别的,当时这儿的美术馆正好招人。”
“总得有些什么事情吧,哪怕微不足道。”
“真的没有什么特别的。”我说。
那不过是一年前的事情,那会儿我第一次来北京,春天,满城都是白色的柳絮,护城河边有很多人在放风筝。白日里太阳很晒,到了夜晚则吹起凉风。正是奥运会的前一年,许多地方都在修路,也闻得见空气里不熟悉的植物香气。我走了很多路,在鼓楼那片儿的胡同儿里随便找了间露天咖啡馆休息一会儿。
下午的咖啡馆几乎没有人,也没有伙计,只有老板和两三只猫。老板端水上来时自我介绍说他叫麦克,问我是不是从南方来的,大概是听我之前接了个电话的缘故。我说从上海来,他便问我和平饭店的旋转门还在么,他说他念中学那会儿跟着叔叔去过上海,但也差不多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别的都忘记了,独独记得那扇门,说像是小时候读过的许多外国小说里描写的。
可是我并没有去过和平饭店啊。我告诉他。于是他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认真思考这件事情,我以为他要走了,店里还有其他的客人,但是他在我斜对面拉了把椅子坐下来,保持着想要继续说话的姿势,却始终都没有开口,想着自己的心事。我不时抬头打量他一会儿,他看起来有些年纪,但是眼神极其清澈,像是未经世事。
于是我忍不住告诉他说我也在一间咖啡馆工作。他的眼睛亮起来,问我那是间怎么样的咖啡馆。我描述了一番咖啡馆的模样,它在市中心两条小马路的拐角处,它小小旧旧的,对面是家同样小小旧旧的电影院。他认真地听着,不时提些简单的问题,表现出很大的兴趣。这时来了一大群吵吵闹闹的客人,他说都是附近戏剧学院的学生,他不喜欢他们,但还是站了起来。我去结账的时候他问我要了个手机号码,说是以后去上海的话会去我的咖啡馆坐坐。他是这样说的,“你的咖啡馆”,说得我很不好意思,却也没有再更正说咖啡馆并不是我的。
回到上海以后,麦克常常给我发来短信,写得平平淡淡的,说些胡同儿里的事情,事无巨细。他早晨起得很早,有时去雍和宫扫地,有时在家里打坐。总之就是那种生活极其清淡的人。咖啡馆的生意不错,现在又从老家来了两个小孩帮他照顾。我看到这些消息的时候,几乎能够想像他坐在那天的椅子里,用一只很旧很旧的诺基亚手机逐字按下那些句子时的情景,心里竟然也生出些感动来。
再后来有一天,清晨五点,我收到他的短信,他说我喜欢你。我问他为什么。他久久没有回我,就好像是那天他坐在我对面的沉默一样。然后他说,因为你的安静。
“你是因为这个人来北京的么?”微微说。
“当然不是。只不过他为我描述了一种生活的可能性。”
“那是什么样的可能性。”
我张嘴想要描述,却不知从何说起。于是我翻出手机,他给我发的短信几乎都已经被删除,只保留下一条。我把手机拿给微微看,那照例是条长长的短信,得要往下翻页才能看得完。他写,“前几日我嘱咐园艺工人帮忙修剪窗外的树枝,大概是受了客人们关于释放阳光的挑唆。今晨起来,枝叶已经横七竖八躺了一地,师傅们憨厚地摇舞着砍刀向我笑着,阳光倒是勇敢地多涌进来了些。世界就是这个样子,只要有人笑,就会有人哭。”
“当时我想,噢,原来北京是这样的。那是去年夏天,梅雨季节持续了特别长的时间,我收到这条消息的时候正坐在出租车里,几乎整个月都没有看到过完整的太阳,都已经是七月份了。外面堵车,球鞋里的脚不断出汗,大概就是这个时候,觉得对当下的生活无法忍受。”我说。
“那后来呢?”
“我刚到北京的时候常常与他见面。生意清淡的时候他会到我家来做饭给我吃,我们在菜场见面,花很少的钱买两样蔬菜,有时候买条鱼,或者一块排骨。他是北方人,但做菜很有耐心,用小火炖很久。那天做给你吃的羊肉汤也是他教给我的,秘诀是把花椒爆香了放进去,真是一直难忘的美味。”
“等汤煮好要等很久,中间也会做爱吧”
“嗯,没错。但是这样只持续很短的时间。之后我遇见其他人,我告诉他了。”
“他很难过么?”
那天他在我家里给我包饺子,韭菜鸡蛋虾皮馅儿的,我坐在旁边看着他,他有时也扭过头来朝我笑笑。等他包完,我把饺子分成小袋塞进冰箱冷冻,他坐在沙发上,手上还沾着面粉。我们还是接吻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我感觉很糟糕,于是我们吻了一会儿,我就告诉他我遇见了其他人。他愣了一会儿,大概还问了我几个问题,我看他平平静静的,便都照实回答。然后他突然站起来,拉平起了褶子的衣摆,转而告辞。我没有挽留,看着他系鞋带。出门的时候他又停下来看看我,认真说周末再见。周末他本来说是要来给我做世界上最好吃的咖喱饭,为此他还打算专门跑去东郊市场买咖喱,他振振有词地说平常超市里的那些可不行。我听他自言自语地说着,匆匆忙忙消失在走廊里。但是我没有关门,就这样在门口站着,然后过了一会儿,他像是忘拿东西似的走回来,非常后悔和懊恼的模样,他说,我想了想,我们以后还是再也不要见面了。我说好的。他点点头,说,我以后都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你爱他么?”她问我。
“不爱。”我说,“但时常会想起那段时间,冬天还没有开始,天也不会暗得太早。”
“那你现在爱着谁么?”
“什么是爱呢?”我问她,我竟然对这样的核心问题感到迷惘。
“我以前一直以为自己始终要解决的问题是填满心中那个巨大的空洞,但是后来发现外部世界的运行准则不是这样的。如果想要感到快乐,就应该抛开自己这个空洞,再也不去想,而只是对别人不断地付出。”她说。
“可是你完全不快乐。”
“到底是哪里不对呢。你们都看得出来老虎并没有多爱我,他顶多是有一点点喜欢我,因为我善良,我热情,我讲义气,大概是这样的。不过回头想想,我还是感激他,我想到他依然觉得心里像是有暖和的水流过。”
我听她这么说,觉得自己快要哭了。于是我们低下头,不再说话,并肩走路。风很大,我们都穿着最厚的衣服,挨得紧紧的,摇摇摆摆。走过一段狭窄的路,不时地撞见树木,我们短暂地分开一会儿,又迅速地挨在一起,心里从未觉得彼此间这般需要。我们已经走在冬天里了,之后像是再也没有走出来过。每天都是这样的,天黑得特别早,又亮得非常晚。所以总是黑夜,有时候沿着护城河开车,大灯只能照亮前面的一小段路,树木高大而稀疏,河水结着冰,视线所及之外都是漆黑一片。难过的梦远未开始,不知我们是否意识到之后连彼此的陪伴都会失去。微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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