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像着这幅场景,有时继续听他们讲话,有时看看对面的麦克。他不时喝一口酒,喉结咕咚动一下。点滴间竟然有种日常的动人,我想起他的手掌间有圆圆的茧,现在这张手掌像是在我的心脏上揉了一把,疼,接二连三地到来,封闭的毛孔也几乎要纷纷打开,毫无预兆。我依然直着背坐着,却又觉得已经无法支撑自己的身体,随时都要倒下去。
“你怎么了?”他停下来,看着我说。我摇摇头,垂下眼睛使劲地吞下几口米饭。
“别难过了。”他又说。
“嗯。我知道。”我说。
我本打算去找间酒店凑合一夜,不过终究还是没能鼓起这样的勇气,整个下午与晚上他的陪伴无疑是在消磨着我的意志力。于是等他打烊以后,我跟着他一起回家。他搬去了很远的地方,出租车慢慢开出城区,经过些烧荒的田野,经过一所看守所,又经过几座桥。再往外,道路两旁出现巨大的烟囱,并排在夜色里,沉默地突出白色的烟雾,像是要慢慢离开现实,浸入梦境。我想我从来没有对这个城市产生过恨意。
晚上有球赛,所以回到他的住处以后,他便直接坐到沙发上打开电视,我也坐在他的身边。我们沉默地盯着屏幕里绿莹莹的球场,他看得非常认真,而我在喝了两口啤酒以后疲惫万分,所有的精神气儿只能再坚持那么一小会儿而已。
“刚认识你那会儿,我给你拍过些照片,后来洗出来了。”他说。
“给我看看。”我说。
“下回再遇着你的时候吧。”
“要是遇不着了呢。”
“那就算了。”
“嗯。”
“时间过得可真快。”他又重复了一遍这样的话。
“可不是么。”我也重复了一遍。
我望望他,我们挨得很近,膝盖碰到一块儿,可是过往的暧昧荡然无存,亲密便显得非常真实。渐渐地我们都喝得有些多,就像家里人一般靠在一起。我想起我们第一次出去开房间,那会儿我还借宿在朋友家里,我们去外面找了个糟糕的小旅馆,晚上他开始拉肚子,我们潦草地做完,并排躺在床上说话,他不时起来上厕所。空调的噪音很大,关掉以后又开始不断流汗。我们迷迷糊糊地睡,醒来便说话,也分不清对方是醒着还是在梦里。他说话的声音一会儿清晰,一会儿又变得很远。最后我们在清晨忍无可忍地起床,走出门去。外面是条嘈杂的马路,他问我要不要一起喝碗粥,我却不知道怎么的,觉得有些窘迫,急于离开。
球赛结束以后他去睡了,之前帮我把沙发床铺好。于是我独自在那儿坐了一会儿,看了会儿广告,也没有洗漱,就躺了下来。非常疲惫,可是却无法很快入睡,辗转反侧地看着外面路灯透进来的光线、车子开过时挠动的树影。我猜想此刻所有的纸板箱大概已经在去往上海的货车上了,我的手机里存着明天的航班号码,实在没有什么可后悔的余地。
我仔细地回想着过去的几天,努力想起最后一次见到阿乔时的情景。几天前他突然说要带我去他刚来北京时住的地方看看,西四环。我们坐了很久的地铁,走出来的时候天都黑了。阿乔也有很多年没有来过这儿,树木已经被砍去,长长一段路都在挖地铁。他指指旁边的家乐福说,原先这儿有一溜儿的发廊。又指指旁边一个花坛说,当年他养了只乌龟,结果冬眠以后就再没醒过来,装在肥皂盒里埋在这儿了。然后他犹豫了一会儿,说,或许不是这个花坛,时间过去太久了,真的记不清了。天空里飘着小雨,我一路跟在他的身后,听他絮絮说起这些过往。
他住过的楼还在,是八十年代初建造的筒子楼,电梯很破,楼道里没有灯,借着外面的路灯看到墙壁上用油漆、记号笔、圆珠笔写着各种陈年广告。他说他住在九楼的时候撞见过鬼,我问他是什么样的鬼。他说是有天睡到半夜里,看到阳台上站着位老妇。其实他是背对着阳台睡的,所以并不是真的看见,只是从心里明确地感觉到她的存在,甚至能描述出她的容貌。他说从长相上来说,与常人无异,却清楚地明白不是属于我们这个世界的人。所以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他就搬去了十楼。我们在九楼停了停,他指给我看那间撞见鬼的房间,问我是不是害怕,我握着他的手,心里平平静静的。再顺着楼梯走到十楼,他过去用记号笔写下的门牌号码还在,于是我陪着他在门口站了会儿。
我们下楼的时候正好是晚饭时间,楼道里飘荡着炒青菜的香味,也有老人牵着吵吵嚷嚷的孩子从身边走过。又是寻常的一天,我们站在楼道口抽了根烟。这段日子里,他常常涌起些突如其来的悲伤。有时候我醒来,看到他已经醒了,正侧过脸来望着我。他问我,你爱我么?我说我爱。他说真的么?我说真的。他的预感总是很准确,所以我想他或许也已经知道我就快走了,但是我们都没有再多说什么。我们抽完烟,踩踩灭,就手拉着手走进外面的夜色里,因为下雨的缘故,竟然有些像飘摇的南方三月天。
我躺在沙发上想起这些,就开始掉眼泪。可是当身体剔除了警戒以后,却也并没有情绪喷涌出来,没有想像中的失控,刚刚在饭桌上所感受到的痛楚也不见了。大概因为太累,只从心底生出许多真正的柔软。我们算是爱到扼腕叹息么,还是根本不算是爱?可是我也已经感觉不到恨意了,那些黑暗的东西此刻竟然消褪了些,我闭上眼睛,零星闪起的都是那些平平淡淡的时光。
我想起在最后一个春天刚刚开始的时候,河面的冰都融化了。我们刚刚脱去羽绒服,穿起毛衣和短夹克去公园里放风筝。风筝是过年时阿乔家的亲戚送的,一条枝枝节节颜色好看的龙。我们沿着湖边放,又在草坪上放,来回奔跑,可是风筝只在低处轻轻掠过,就掉下来,怎么也飞不起来。
就差那么一点点,我就要开始后悔,我的手里紧紧握着手机,什么时候才能做到勇往直前,摧枯拉朽。所幸这个时候,梦境如期到来,把我拽入深深的,世界之外。
再次醒来时,天蒙蒙亮,不过睡了三四个小时而已。房间里静悄悄的,但其实周围的一切都在动,摆钟、窗帘、光、飞虫、水管,还有窗户外奔跑的狗。好像很久都没有这样的早晨了。
我起床以后看到麦克在厨房里烙一张鸡蛋饼。我问他要不要帮忙,他说不用,陪他说会儿话就好了。于是我在旁边站着,看他做所有的事情。他用细细的水流清洗香菜根部,随手摘了一截给我,说,“尝尝,香菜根儿最好吃,清甜清甜的。”我接过来慢慢嚼,他就转头望着我。
他曾经拎着条活杀的鲶鱼到我家来找我,为我做茄子炖鲶鱼。趁着小火慢煮的间隙,我们在沙发上做爱。他心神不定,想着要用勺子撇去汤里的杂沫和油水。最后等我们抽上一根烟的时候,还是闻见焦煳的气味。再掀开锅子时,已经来不及了。他有些丧气,反复叹气,好像做饭才是一等一的大事,其他一切与之相比都微不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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