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话,终结"文革"的方式,惟有彻底真实地记住"文革"。
第33节:"文革"进入血液
"文革"进入了我们的血液
--《一百个人的十年》新版序言
历史的图景一页一页无情地翻过。不管它繁花似锦,还是鲜血淋淋。变幻无穷是历史也是生活的本质。但那些曾经在历史的黑夜里受苦受难--甚至死于非命的人们,注定只是一种可怜的牺牲品吗?
我们常常会感到,"文革"已成为历史--
在当今中国,已经看不到任何"文革"的景象。再没人去穿那种炫耀暴力的"文革"服装;曾经铺天盖地的小小红宝书已然了无痕迹;充满了荒唐感的光怪陆离的领袖像章也只有在古董市场里才能见到;"文革"话语几乎成了一种笑料。连那些面孔肃杀的"阶级斗争脸儿"和一直盘踞到八十年代的"左爷"们,今儿一个都见不到了。而曾经千千万万的受难者呢,是不是正在笑容满面地享受着日益充裕的生活?
如果生活是公平的,理应补偿他们。
然而,"文革"真的消失得这么无影无踪?
如果悲剧真的结束得如此干净彻底,我们应该无比庆幸。
可是历史的大河在地面消失,往往会转为精神的暗流;思想的阴云扩散之后,渐渐化为心中的迷雾。
我们不是常常感到,当今中国社会一切难解的症结,都与"文革"深刻地联系着,甚至互为因果。比如,我们缺乏历史精神,不是与"文革"灭绝传统有关?我们轻贱自己的文化,不正是"文革"践踏文化的直接结果?为此,至今我们对自己的文化仍然缺乏光荣感与自信。至于人本精神的低迷辄由于"文革"把封建主义发挥到了极致。更别提"文革"对中国人朴素的人性本质的破坏!"文革"将猜疑与敌意注射到人们的血液里,如果我们没有将它彻底地清除出去,在当今充满现实功利的市场中,它必然会恶性地发酵。
应该说,我们缺乏对"文革"的彻底的思想批评。故然,权力阶层表示不再搞任何破坏性的政治运动是非常重要的,但对于知识界来说,这仅仅是个前提。它不能代替知识界对"文革"进行全面的、毫不留情的、清醒而透彻的思想清算。在废墟上很难建立坚实可靠的大厦。只有对它掘地三尺。
从历史学角度看,"文革"已经成为上个世纪的"过去";从文化学角度看,"文革"依然活着。因为"文革"是一种特定的文化,它有着深远的封建文化的背景。而且,它活着--不仅因为它依靠一种惯性,还因为它有生存的土壤。究其根本,是因为我们一直没有对这块土壤进行彻底的清除。尤其是20世纪的80年代。全民的注意力还在"文革"上。那时如果对"文革"进行剥皮抽筋般的反省与批评,必然会深入人心,积极地影响整个社会。如今"文革"的一代都已离开生活的中流。"文革"早已不在人们关注的视野之内了。本来,彻底批评"文革"是使中国社会良性化的必不可少与至关重要的一步,但我们把这大好的历史时机耽误过去了。时至今日,作为政治"文革"的一页已然翻过去,再不复生;但作为一种精神文化--"文革"却无形地潜入我们的血液里。
恶魔一旦化为幽灵,就更难于应付。
因为"文革"仍然作祟于我们,但我们并不知它缘自"文革"。
也许这正是本书再版的意义。本书写于1986年至1996年,即从"文革"结束十年到二十年间。从严格的意义上讲,这不是一部文学作品,而是社会学著作。作者用社会学家进行社会调查的方式来写作的。只不过作家更关注被调查者的心灵。本书的目的,是想以口述史的方式,将一代中国人的心灵记忆载录史册,同时,也给思想理论界提供思考与研究的第一手和依据性的人本资料。为此,很感谢时代文艺出版社理解作者的本意。特别是这次出版,将把本书带给21世纪新的一代读者。
此亦作者之愿望。是为记。
我为什么写作?
其实我能干许多种事,干得都不错。干这些事时我都轻松快活,如果我挑一样干,保管能成行家里手。所以我说,我写作并非自愿,而是出于无奈。我还想说,写作是人生最苦的事之一。
在我没动过稿纸和钢笔时,我专业从事绘画。可是不久"文革"覆盖了整个中国;那时全国人在受难,我也受难。时时感到别人的泪别人的血滴在我心上。有时我的心承受不了,就挥笔画画,拿如梦的山如烟的树如歌的溪水抚慰自己。渐渐我觉得自己熟悉的这种画画的方式非常无力和非常有限。现在明白了,当时我所需要的是清醒,并不是迷醉。心里消化不了的东西必须释放出来才得以安宁。有一次我悄悄写一个故事,写一个出身不好的青年在政治高压下被迫与自己的母亲断绝关系,因而酿成悲剧而深深忏悔。这是我一个朋友的亲身经历。我由于去安慰他而直接感受到他的矛盾、悔恨与良心难安之痛。尤其我也是个"狗崽子",处境和他一样,同病相怜,我写他其实也是写自己。这小说的原稿我早已烧掉,因为这种文字会给我带来牢狱之灾乃至家破人亡,但我头一次尝到写作时全部身心颤动抖动冲动时的快感,感受到写作是一种自我震撼,发现到只有写作的方式才最适合自己的内心要求。我想,这大概就是我写作生涯的开始。写作不开端于一部什么处女作,什么成功,甚至什么"一鸣惊人",而开端于自己被幽闭被困扰被抑制的内心的出路。有如钻出笼的鸟儿的无限畅快,有如奔泻的江口的无比酣畅。
这便是我写作的一个缘起。十年里,我的写作完全是在绝密的空间里,一边写,一边把写好的东西埋藏起来;有时不放心自己,还要找出来重新再藏。愈是自己埋藏的地方,愈觉得容易被人发现。我写作是决不想当作家的,因为那时作家们都在过着囚徒的生活;也更不可能有赚一点稿费的念头,如果将这些东西公布出去,就相当于自杀。可是就这样,我却感受到了写作的真谛,和它无比神圣的意义。
第34节:写作的自由
写作来自于沉重的心,写作是心的出路。
现在,有时我也会问自己,什么时候搁笔不再写了?
我想,除非我的心平静了。它只要还有一点点不安,就非写不可。
我前边说,我什么都能干。其实不对,其实我很笨,因为我找不到其他方式更能倾尽我的心。
写作的自由
在谈论这个关乎文学的生命的题目之前,按照小说家的习惯,我先讲一个故事。故事的主角绝非虚构,而是我自己。
在写作之前,我从事绘画。那时我读过大量的书,但从未想过进入文学。我对自己的一生的安排是用色彩呈现心灵。但是改变一个人的人生愿望的只能是命运。
1966年灾难性的文化大革命降临中国。我的一切--从现实到理想全部被摧毁。千千万万人的命运发生恶性的骤变。我不能再画画,因为那时任何个性的艺术活动,都会成为飞来横祸的根由。我的故事,包括我要谈论的题目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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