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冀才散文_冯骥才【完结】(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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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次承蒙柯基生先生的友情与支持,将其所藏缠足文物三千余件,选精择要,摄得照片百余帧,合并我个人的一些"金莲文化"的藏品照片,一并放在书中,相信这些历史的真实写照会给读者深刻印象,亦使本书内涵得以深度的开拓。

  另一位朋友则是《大众日报》的摄影记者李楠先生。他近十年的摄影生涯中,始终没忘了把镜头对准"最后一代小脚女人"。特别是他对山东滨州缠足妇女李吉英一生最后八年的追踪拍摄,则是把妇女缠足史凄凉的尾声定格了。他给我们看到的不是历史遗留的怪异的文化躯壳,而是一种延绵千年的可怕的生活真实。这位年轻而出色的摄影家不事声张的按照自己的思考工作多年,我却从中看到他的历史洞察力、文化敏感与人道精神,并为此深深感动。他的作品正是我的小说一种历史内涵的延伸。所以,我请他提供数帧珍贵照片,连同我为他写的一篇文章《为大地上的一段历史送终》,一并放在书尾,以使读者的思维视野一直贯通到今日。

  我这两位朋友所作所为,其实都是在为金莲画一个句号。然而,往往一个事件能够用句号来终结,一种文化却很难用句号去中止。因而本书对图片的选取都鲜明地来自一种历史观:历史永远参照现实。

  在我发表的小说中,大概以《三寸金莲》争议最为激烈。记得小说在《收获》问世后,即刻之间,或褒或贬,蜂拥而至。当时,上海一家刊物要我提供有关读者反映的信件。我便摘选了十四封寄去,清一色全都是痛斥和责骂我的。可是不久这家刊物又把这些读者的信件退还给我,没有发表,说是为了保护我的形象。这番好意令我啼笑皆非。其实作家的形象无须保护。作家向来存在于褒贬之间。因为作家总是在新旧事物的交替中发现与选择。姚灵犀先生不是为此还蒙受了牢狱之灾吗?存在于现实的是一种生活,消匿于历史的便是一种文化。作为生活,可以赞成或拒绝;作为文化研究对象,则不能有任何禁区。姚灵犀先生正是在这两者之间,在那新旧世界的生死搏斗中,抢先地把金莲视作文化,自然也就逃不出历史的误会和悲剧性的遭遇了。正是这样,时过境迁,如今人们对我的《三寸金莲》,比起十年前则宽容得多了,并渐渐亦能悟出我埋藏其中的某些深意。

  第36节:灵魂的巢

  三寸金莲,是封建文化这棵千年大树结下的一种光怪陆离的果实。尽管这果实已经枯萎和凋落,但大树未绝,就一定会顽强地生出新的果实来。历史的幽灵总在更换新装,好重新露面。"文革"不是这棵大树继而生出的一个更狰狞的果实吗?

  自然,《三寸金莲》所写的绝不止于三寸金莲了。可惜知我者寥寥,此书出版后,被评论家列为"历史小说",或列为"传奇小说",或列为"津味小说",其实全是胡扯。由此可见评论界诠释作品能力之有限。我的一位文友楚庄先生曾送我一首小诗,曰:

  〓〓裨海钩沉君亦难,

  〓〓正经一本说金莲,

  〓〓百年史事惊回首,

  〓〓缠放放缠缠放缠。

  读了这诗,我一时差点落下泪水。我曾谓:知我者楚庄也。然而我深信随着社会进步,将来必定会有更多的知我者。写到这里,忽然不着边际地想到那两句无人不晓的古诗:

  〓〓莫愁前路无知己,

  〓〓天下谁人不识君。

  在这里,识者,非做认识解,此乃认知是也。

  至此,我在小说方面关乎金莲的事,就算全做完了。

  灵魂的巢

  对于一些作家,故乡只属于自己的童年;它是自己生命的巢,生命在那里诞生;一旦长大后羽毛丰满,它就远走高飞。但我却不然,我从来没有离开过自己的家乡。我太熟悉一次次从天南海北、甚至远涉重洋旅行归来而返回故土的那种感觉了。只要在高速路上看到"天津"的路牌,或者听到航空小姐说出它的名子。心中便充溢着一种踏实,一种温情,一种彻底的放松。

  我喜欢在夜间回家,远远看到家中亮着灯的窗子,一点点愈来愈近。一次一位生活杂志的记者要我为"家庭"下一个定义。我马上想到这个亮灯的窗子,柔和的光从纱帘中透出,静谧而安详。我不禁说:"家庭是世界上惟一可以不设防的地方。"

  我的故乡给了我的一切。

  父母、家庭、孩子、知己和人间不能忘怀的种种情谊。我的一切都是从这里开始。无论是咿咿呀呀地学话还是一部部十数万字或数十万字的作品的写作;无论是梦幻般的初恋还是步入茫茫如大海的社会。当然,它也给我人生的另一面。那便是挫折、穷困、冷遇与折磨,以及意外的灾难。比如抄家和大地震,都像利斧一样,至今在我心底留下了永难平复的伤痕。我在这个城市里搬过至少十次家。有时真的像老鼠那样被人一边喊打一边轰赶。我还有过一次非常短暂的神经错乱,但若有神助一般地被不可思议地纠正回来。在很多年的生活中,我都把多一角钱肉馅的晚饭当做美餐,把那些帮我说几句好话的人认做贵人。然而,就是在这样困境中,我触到了人生的真谛。从中掂出种种情义的分量,也看透了某些脸后边的另一张脸。我们总说生活不会亏待人。那是说当生活把无边的严寒铺盖在你身上时,一定还会给你一根火柴。就看你识不识货,是否能够把它擦着,烘暖和照亮自己的心。

  写到这里,很担心我把命运和生活强加给自己的那些不幸,错怪是故乡给我的。我明白,在那个灾难没有死角的时代,即使我生活在任何城市,都同样会经受这一切。因为我相信阿·托尔斯泰那句话,在我们拿起笔之前,一定要在火里烧三次,血水里泡三次,碱水里煮三次。只有到了人间的底层才会懂得,惟生活解释的概念才是最可信的。

  然而,不管生活是怎样的滋味。当它消逝之后,全部都悄无声息地留在这城市中了。因为我的许多温情的故事是裹在海河的风里的;我挨批挨斗就在五大道上。一处街角,一个桥头,一株弯曲的老树,都会唤醒我的记忆。使我陡然"看见"昨日的影像。它常常叫我骄傲地感觉到自己拥有那么丰富又深厚的人生。而我的人生全装在这个巨大的城市里。

  更何况,这城市的数百万人,还有我们无数的先辈的人,也都把他们人生故事书写在这座城市中了。一座城市怎么会有如此庞博的承载与记忆?别忘了--城市还有它自身非凡的经历与遭遇呢!

  最使我痴迷的还是它的性格。这性格一半外化在它形态上;一半潜在它地域的气质里。这后一半好像不容易看见,它深刻地存在于此地人的共性中。城市的个性是当地的人一代代无意中塑造出来的。可是,城市的性格一旦形成,就会反过来同化这个城市的每一个人。我身上有哪些东西来自这个城市的文化,孰好孰坏?优根劣根?我说不好。我却感到我和这个城市的人们浑然一体。我和他们气息相投,相互心领神会,有时甚至不需要语言交流。我相信,对于自己的家乡就像对你真爱的人,一定不只是爱它的优点。或者说,当你连它的缺点都觉得可爱时--它才是你真爱的人,才是你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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