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的敦煌_冯骥才【完结】(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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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高窟第329窟乐队飞天、第329窟莲花藻井飞天、第148窟六臂飞天、第44窟龛内飞天、第320窟华盖飞天、第158窟西壁飞天、第85窟乐队飞天、第161窟乐队飞天,榆林窟第15窟伎乐飞天、献花飞天和击鼓飞天等)

  极乐,既然是活人对死后的愿望,那就离不开活人的现实欲求。当画工们把生活中的山水风光、舞榭歌台、胡乐胡姬、流行乐器,改头换面,和佛天诸神混合一起,理想与现实,生与死,彼世与此世,天国与人间就变得密不可分了。

  在这里,现实被理想化,理想也被现实化,人们便把现实中难以满足的那一部分愿望,画在这里,慰藉自己,补偿自己,平息自己,达到宗教使心灵获得宁静的意义。

  树隙中耸然的莫高窟。涓涓流淌的宕泉。飞鸟。三危山以及鸣沙山和月牙泉富于神秘色彩和空远意味的外观。

  唐代以前,宕泉水势疾猛,洞窟多在中上层。到了唐代,中上层崖壁已然布满洞窟,没有空间,这时富于灵性的宕泉好似会意,水量忽然变小。人们开始在下层开凿。

  唐代的洞窟,无须细讲,一望即知。传统的中心柱式很少见到,侧墙壁上那些专供沙门苦修的禅洞不见了。完整而宽展的墙壁上,正好可以画巨幅图画,以适应唐人心境博大之所需。一种结构繁复、规模宏大、形象精密的经变画,得以尽情施展。众多泥塑的神佛也有了宽绰的安身之处。故而,一入唐窟,压倒的气势,华美的境界,还有一种前所未有的人情味,便迎面扑来。

  如果说隋代的塑像与壁画注重人物的特征刻画,唐代则着意于人物的内心表现。

  堪称国宝的莫高窟45窟一铺七身的塑像,最具代表性。包括一佛、二弟子、二菩萨和二天王。

  正中的释迦牟尼是中国式佛像的经典作品。北魏时期那种冷峻莫解的神情全然不见,现在则是中国人所愿意看到的模样—一种怜惜众生的慈祥,一种法力无边的庄严,一种博爱与宽大为怀的气概。他端坐在八宝座上,袈裟随身垂落,于庄重肃穆中略带松弛自然。庄重肃穆是佛的尊严,松弛自然便是唐代佛教显露出的欲与人间相通之意。

  释迦二弟子的塑像比起隋代那两身(莫高窟第419、427等窟),不强调外貌特征,不夸张表情,而是收敛目光,不形于色,致力于内在情绪与个性的挖掘。从大弟子迦叶微耸的眉头,略含苦涩的嘴角,深沉的目光,崚嶒的胸骨,来体现这位僧人的非凡经历所铸成的复杂性格,而同时他的一种赤诚深挚之情,仍使人分明感到。

  小弟子阿难的塑像是敦煌莫高窟的顶尖之作。对这位处世甚浅的僧人,塑工不着眼于他的单纯,而在其低眉信首之间,透现他天性的平和与顺良。特别是双手相握,身体侧倚,惟妙惟肖地表现出一位近侍佛陀的小僧人的亲昵可爱。

  这种由倚侧的身姿表达出的亲昵感,也同样在一左一右两尊胁侍的菩萨身上。菩萨的垂目、低首、斜颈、倚胯、扭腰—尤其是腰间裙带间松垂的腹部,都生动和逼真之极地塑造出菩萨特有的柔和慈爱的美。

  站在菩萨两旁的一对天王,比起隋代的天王力士(莫高窟第427窟前室),更具威猛气概,也更像中国的武士。

  公元619年(武德二年)大唐立国第二年,站脚未稳。山西叛臣刘武周和宋金刚勾结突厥人攻打太原。唐高祖不好动用太子,便派遣次子、年仅22岁的秦王李世民率兵打击叛军。这等于给了李世民一个展露才能的机会。李世民率军从龙门渡黄河,与叛军苦战半年,常常是三天吃一顿饭,夜夜和衣而卧,终于以少胜多击溃叛军。全军凯旋至蒲州永济镇时,将士们用旧时军歌,填上新词,高歌唱道:

  受律辞元首,相将讨叛臣。

  咸歌破阵乐,共赏太平人。

  唱歌时,擂动大鼓,伴以龟兹调,声震山野。

  李世民做了唐太宗,便把这歌曲改编和排演成为大唐乐舞的惊世之作《秦王破阵乐》。

  这乐舞以120人表演舞蹈,100人合唱,100人伴奏。表演战场上往来突刺、阵法变幻的激烈情景,洋溢着豪迈威武之气。

  当年在长安每次演出,千万观众一齐按照乐曲的节奏,击打剑鞘,同时山呼万岁,一时惊天动地,慷慨激越,气贯山河。

  这乐舞的场面被画在莫高窟的壁画上;这乐舞的精神则熔铸在大唐独有的天王力士的形象中。

  (莫高窟第45窟之外,包括第46、319、284、194、159等窟天王力士塑像,第12窟画像。龙门石窟奉先寺天王力士像。西安市中堡村出土唐三彩天王俑)

  这一铺七身塑像,依照佛教的审美观,对称排列。释迦居中,以显主尊之崇高,然后是迦叶阿难,老少相应;菩萨天王,刚柔相济。中国的文化与艺术,追求完整的境界。老少刚柔,各尽一极,相合相成,达到完美。如此精练、高超又完美的一组雕塑群,当为中国佛教艺术的绝世之作。

  这七身佛又不是佛。

  大唐的佛,已经变成世间的人,佛自天竺传入,经过十六国、北魏、西魏、北周、隋等几代中国化—也就是中国文化的同化,及至大唐,终于成为纯粹的中国的佛教和中国的佛像,并在唐代开花结果,发扬光大。

  (莫高窟由十六国至唐各代佛的形象)

  这到底是天国还是世间的人物?你看,这憨直爽快的壮士(莫高窟第194窟天王塑像),心事重重的老者(莫高窟第200窟迦叶塑像),敦厚缄默的女子(莫高窟第197窟菩萨塑像),英俊轩昂的武将(莫高窟第322窟天王塑像),粗鲁执拗的汉子(莫高窟第444窟壁画弟子),以及这一张张面孔(各窟各种酷似世人的形象)……有的恍惚认得,有的似曾相识。在这些形象中间你是不是会产生发生身在人间的错觉?

  唐代笔下的维摩诘全然成了一位中国居士或王侯了。人坐在当时流行的带屏风、壶门状高足的床榻上;面前木几上摆设的美食美器,无一不是日常的用品。富有的供养人自然很容易进入这《维摩经》的经义中去了。

  至于菩萨,已全然变成女性。除去观音、文殊、普贤这几位大名鼎鼎的菩萨,偶尔还要抹一笔石绿色蝌蚪小胡,应付一下。其余菩萨,有的是婀娜多姿、温婉雅静的少女(莫高窟第57窟中央说法图中胁侍菩萨),有的是风姿绰约的成年女人(莫高窟第220窟“阿弥陀经变”、第148窟南壁龛顶西披、第468窟“文殊变”等)

  唐代妇女以胖为美,菩萨也明显胖起来。

  对于飞天,不再管原先佛经所说的一男一女,一律改作美丽动人的天女。

  连观音也画成华衣盛妆的贵妇人。

  (莫高窟第45窟南壁“观音经变”)

  公元676年(上元三年),武则天声称用所捐的脂粉钱来建造的洛阳龙门石窟奉先寺大卢舍那佛,已彻底成为一个典雅秀美的女子了。

  中国大乘佛教的广泛流传之后,佛国中以阿弥陀佛和观音菩萨,最受尊崇。不仅表现这二位神佛的经变画剧增,观音的法力也无限度地扩大(莫高窟的十一面观音、千手观音。日本京都三十三间堂)。观音解脱生存世界暂时的烦恼与困苦,阿弥陀佛给死后的亡灵以永恒的欢乐与幸福。于是,人们把阿弥陀佛居住的净土画成极乐世界;把观音画成以慈悲为怀的女人相,也使佛教更具人情味,人情味,是中国式的人文特征,也是中国佛教的特征,关切和被关心,对于群居的中国人来说是生存的心灵必需。他们是按这种需要改造佛国,再使佛国满足自己。佛教的境界一下子就变了,这样,人们进入佛教已非难事。不必再不停歇地绕行中心柱而礼拜,也不必面壁坐禅和终生参悟。高僧昙鸾和他的弟子善导主张,无论何人,只要专心和反复诵念佛号,一切苦难便得以解脱;临终时,这样专心和反复诵念佛号,就能离开尘世而往生净土。对于唐人,不需要舍弃现实享乐而去苦修,如此简便地摆脱烦恼,往生极乐,真是求之不得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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