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贞节牌坊_西岭雪【完结】(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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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便在这个时候,丫环来报,说二少爷从乡下回来了。

  荷花只觉一颗心扑扑跳,从来没有这么紧张过,也不知是想念还是害怕,一溜烟地跑出去,来不及思想就冒失失闯进厅里去,欢天喜地地说:“是二少爷回来了么?”

  短衫正对着胡氏报告乡下见闻,原本就心里有鬼,看见荷花进来,更是心虚,满腹狐疑地,竟一时看着她愣住。

  胡氏将两个人的神情尽看在眼底,心里恼怒,却不便发作,只阴阴地“咳”了一声,说:“四姨娘,你的消息倒灵通,少爷刚进门,你已经准备接待了。”

  荷花一惊,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忘形,赶紧敛眉低额地说:“我也是刚听说,正要来给太太请安,进门时才听丫环议论说少爷回来了。”

  “是吗?”胡氏淡淡地一扬眉,“现在你安也请了,人也见了,我和少爷还有事要谈,你出去吧。”

  荷花有些不舍,却不能违抗,只得下死眼地将短衫深深看了两眼,这才退了出去。短衫眼看着荷花背影都走得远了,心中栗栗不安。

  胡氏一一看在眼里,恨恨地想:这几个贱婢,没一个好东西,这会儿先顾不得理你,等我闲下来,一个一个地剥你们的皮。因接着向儿子:“你刚才说到哪儿来着?”

  “正说五姨娘呢。”短衫恭敬地答。

  胡氏“呸”地一声:“什么五姨娘?你只管呼贱人就是了,又什么劳什子姨娘?”

  短衫笑一笑,恭顺地说:“……那贱人刚到半路,就发了疹子,我替他请大夫煎参汤的,花了不少银子,可是没什么用,只吃了三副药就死了。”

  胡氏点了点头,凤琴客死途中的消息她是在二少爷赶回来前已经听说了的,如今不过是想听儿子再说一遍。自那日四爷关起祠堂门来鞭审凤琴,她便一直在担着心事。虽然处罚凤琴使她觉得开心,但是儿子到底与这件事有没有干系呢,连她自己也说不清。现在好了,那贱人一死百了,总算拔了一根心头刺。这样想着,脸上便不自禁地露出几分笑意来,说:“你去向你父亲请了安来没有?”

  短衫答:“刚进门,听阿福说父亲病了,急着来向母亲禀报,还没来得及去看父亲。不知父亲怎么样了?”

  胡氏皱眉说:“正要等你回来商量,看情形,还是早做准备的好。”

  短衫微微吃惊,沉吟一下,慢慢地说:“儿子这就去看望父亲。”躬身退出。

  二

  卢四爷自知病入膏肓,时日不久。这日,将短衫叫到眼前,欲布置后事。待见短衫进来,看他衣衫不整,神情委顿,眼神飘忽不定,不禁又想起大儿子长衫举止有度,气宇轩昂,心下深为痛惜。

  足足将短衫看了半晌,方缓缓叹气说:“我只有你这一个儿子。短衫,你那几个姨娘对不起我,这也不消说了,但是你妈,她一辈子含辛茹苦,守妇道,讲祖礼,没半分差错。我一生有两大憾事:第一个就是没一座皇帝奖赏的卢家牌坊。如今这朝代,又不打仗,又不科举,想请座军政功德牌坊,科甲功名牌坊,那都是不大可能的了。若说忠正名节牌坊,官宦名门牌坊,也离题太远,最多,也就是座贞妇节女牌坊了。皇上登基,我捐了不少钱,简公公来青桐时,我们没少礼遇他,我死后,你可托简公公向皇上请求,赐一座贞节牌坊给你妈。如果我们卢家终于有一座自己的贞节牌坊,我在天之灵也觉安慰。”

  短衫点头答应,问:“那第二件呢?”

  四爷叹一口气,并不回答,却说:“短衫,你给凤琴请的大夫是哪里人?”

  短衫大惊:“父亲问这个做什么?”

  四爷道:“我要请他给我开一副药,不过,可不能三副才死人,要一副奏效才行。”

  短衫吓得“扑通”一声跪下,不住磕头,却不知该说什么。

  四爷亲手挽起,喘着气说:“我不是要责怪你。你只要替我弄来这副药,我不仅不怪你,还会奖赏你。除了药之外,你再替我请个道士,书符画押……”如此这般地叮嘱了一番,再问,“你可听明白了?”

  短衫擦去冷汗,偷眼看父亲和颜悦色,并不像动怒的样子,这才小心翼翼地答:“儿子都记下了。父亲放心,儿子一定办得妥妥当当。”

  四爷“哼”了一声:“我当然放心。叫你做正事不行,这些个事,你不会找不到人的。”挥挥手说,“我累了,你出去找你妈来,我有话要嘱咐她。”

  短衫答应着,去母亲房里传了话,便顺脚儿往三姨娘娉婷屋里来。耀武扬威地,把郎腿翘得高高地,捏着嗓子说:“这些日子,我事务烦忙,也没顾上来看望三姨娘,三姨娘别怪罪。”

  娉婷冷笑一声,说:“原不劳二少爷惦记,只怕你少来两趟,我还活得自在些。”

  短衫窝火,阴阳怪气地说:“三姨娘果然艳如桃李,冷若冰霜,我想不惦记,还真不舍得。刚才我去看父亲,已经是不中用了,将来这整个家,所有的人,还不都得我操心吗?到了那时候,难道三姨娘也还是这么着?”

  娉婷火了,霍地站起,指着门说:“那更不劳二少心操心!老爷死了,我自己上吊抹脖子,跟了他去便了。你爹不是口口声声惦记一块贞节牌坊吗?我替他挣来就是。”

  短衫又怒又窘,胀得脸通红,说:“三姨娘好烈性。但愿三姨娘说到做到。”一甩袖子,悻悻出门。

  走在小花园里,还是满心恼火,咬着牙想:叫你这会儿嘴硬,赶明儿老头子死了,才叫你知道我的厉害。一路低头走着,一眼看到那排倒伏的花丛,蓦然想起这是大哥长衫出事的地方,心里发虚,忍不住便停了脚步。忽又思及父亲方才说的两件憾事,原一直猜不透那另一件究竟指的什么,看到花墙,才猛然明白过来,八成指的是娶了六姨娘回来却不能如愿的事吧。

  想着,忽听身后隐隐有声响,“空空”地又闷又急,像是有谁在敲梆子。短衫心中栗栗,记起下人们关于长衫阴灵不远的议论来,不禁有些七上八下的坠坠不安,却看着头顶的太阳自己劝自己:大青天白日的哪里有什么鬼神,说不定是有贼吧?壮起胆子,伏低身子一路悄悄地掩过去,隔着花丛一看,却是四姨娘荷花在玩指甲花儿。

  只见荷花穿着一袭滚边旗袍,头发半干,显见是刚洗过澡。撩起裙摆坐在树墩子上,露出穿着透明丝袜的雪白大腿,膝盖上顶着一只瓷碗,正将凤仙花兑着明矾倒在碗里用力地舂呢。那“空空”的声响,便是杵子舂碗的动静,倒叫短衫虚惊一场。

  那荷花已经舂了半碗汁子了,还有许多花没用上,散落在脚下四周。她搁了碗,心满意足地叹息一声,开始细细地染起指甲来。那刻意而专注的神情,仿佛在完成一件艺术品。染甲的一刻,谁能说她不是幸福而满足的呢?然后,她张开五指让鲜红的凤仙汁在阳光下晒干,同时向指尖轻轻地吹着气,那撮起的唇丰厚而圆润,简直是纯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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