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佩蓝听到这一句“给依凡提鞋也不配”,恰恰应了前日黄裳骂她的话,大怒起来,扭着家麒撒泼哭道:“家麒,你听见吗?我说黄裳是谁挑唆的,小小年纪那样毒,满嘴里只是替她妈讨便宜,原来暗里有老师教着呢!”
黄家麒也是耳朵里最听不得“赵依凡”三个字,又听家秀话里的意思明白说依凡不稀罕做黄二奶奶,由不得当年的闲愁旧恨一并被勾起来,冷着脸道:“阿裳是我的女儿,她如今生了病,不方便见人。这里是黄二爷公馆,不是你黄三小姐的行宫,却不容你放肆!”
家秀直直地瞪着哥哥:“什么病不病的,我看你们是把她藏起来了,存心隔离她同依凡。阿裳是你亲生女儿,也是依凡的女儿,你凭什么拦着她不许见自己的妈?你和依凡怄气,犯不着拿个孩子撒气。”
黄家麒被说中心病,一时间恼羞成怒,更不答言,顺手抄起一只青花瓷瓶对着家秀便砸过来,连鬓角也打破了,幸亏没伤到眼睛。
家秀一行说,依凡便一行哭,手里替家秀料理着伤口,眼泪早已流下来把纱布打湿了,呜咽着说:“他们既能这样待你,更不知怎么荼毒我那两个孩子呢?这倒是我不该回来,给他们制造口实了。”
家秀最见不得依凡哭。依凡的脸原本长得明朗洁净,有种天晴朗月明亮的感觉,一哭,就成了晴天漏雨,尤其让人不安,觉得宁可错待了全世界也不该错待了她的,打心眼里感到亏欠。
正懊恼着,印度听差来报说柯先生来了。家秀这时候正把全天下的男人恨得贼死,又兼脸上有伤,失礼于人,遂不耐烦地说:“就说我不在,让他改日再来。”
听差一愣,刚才已经跟人家说上楼通报小姐去了,这会儿又说不在,搁谁谁信啊?可是看到两位小姐都脸色郁郁,不敢多说,只好下楼来照小姐吩咐答给柯先生。
柯以听了,却是当头一瓢冷水,心想你明明在上面,却这样当面骗我,那是根本不把我当朋友看的。我柯以何至于就这样惹人讨厌,被你践踏?遂愤愤地,也不多说一句话,转身便走。一个有可能的浪漫故事,也就此夭折了。
要说家秀的公寓,夸张点说就是一个小型联合国。
原本租界里的公寓房子就多外国人出入的,而家秀家里又不用一个中国人,印度听差,法国厨子,白俄司机,连随身女仆也是个口音生硬的英国乡下女人,带着个小姑娘,七八岁了,替家秀做点跑腿递茶的杂务。
这一天,那小姑娘海蒂突然回来说:“我刚才去仁心医院替黄小姐拿药,看见内科的林医生,说是黄小姐哥哥的儿子也在医院里。”
英国人排不明白中国人的那些亲戚,不晓得“侄子”、“姑姑”这些称呼,每每说起来总是“某某哥哥的孩子”或是“某某父亲的妹妹”。
家秀听了,心知是黄帝,赶紧找出电话号码摇到仁心医院去找林医生。林医生是黄家的老朋友,同家秀和依凡都是认识的,立刻很热心地报告说,黄帝不过是身体虚弱,没什么大毛病,再打几天营养针就要出院的。家秀便又问,有谁在医院陪护,说是通常是林妈和一个老男仆,晚上则只有保姆林妈一人。家秀便沉吟着不说话。林医生于黄家的情况多少知道些,便心照不宣地说,礼拜二晚上是他值班,不妨请黄小姐和赵小姐来医院参观。
赵依凡知道了这番安排,自是急切不已,恨不得一觉醒来就是礼拜二晚上。可恨那日子只是同人过不去,春宵苦短时它过得飞快,秋夜绵长时却偏偏一分一秒地延挨,时针与分针都凝固了似的,半天不见走一步。
但是再难挨的日子也总会过去,到了礼拜二这天晚上,赵依凡诚惶诚恐地,早早换好衣服等着家秀发令动身。
家秀说:“去医院,不必穿得这样隆重吧?”
依凡不允:“我六七年没见孩子了,可不想一见面就让他觉得我老丑。”可是临走却又犹疑起来:“要不,我还是换一件的好。”
这样子拖拖拉拉地到了医院,已经是夜里九点多,林医生早在门口等候了,见了面,也不多寒暄,直接把她们带到特护病房里来。
那林妈是早已得了消息的,一见赵依凡,由不得红了眼圈:“奶奶,你可来了,弟弟想你呢。”
依凡的眼泪早已断线珠子般垂下来,哽咽说:“小帝怎么样?”
林妈向病床努努嘴:“刚刚打过针睡着了,林医生说不碍事的,痊愈就在这两天了。”
依凡坐到儿子床边来,贪婪地看着他苍白透明的脸,长长的睫毛,小鼻子小嘴,睡里梦里还紧紧皱着眉,好像不胜烦恼似。但是没看一会儿眼前就已模糊了,不得不用手去擦,可是那眼泪就像存心与她作对似,怎么擦也擦不净,再不能清楚地看儿子一眼。
家秀推推黄帝:“小帝,醒醒,看谁来了。”依凡待要阻止,已经来不及,黄帝朦胧地睁开眼来,愣愣地看看四周,忽然一扁嘴对着林妈哭起来:“林妈,怎么这么多人呀?我害怕。”
家秀有气,搡了他一把,教训道:“怕什么怕?哪里来那么多人?这是林妈,我是你姑,这是你妈,你怕哪个?”
林妈自然是认识的,姑姑虽然疏于往来,可也每年见面,但是这位服饰华贵满面泪痕的女士居然是妈妈,却令黄帝大吃一惊。在他心目中,妈妈是一个遥远而飘忽的符号,是继母孙佩蓝口中那个“没心肝的女人”,是每年圣诞从不同国度寄来的花花绿绿的明信片,是古书里或是新歌里忽然跳出来的一些念想,是记忆中一次次去证实去擦清却越来越不清晰的模糊影像,如今竟然这样近这样逼切真实地站在自己面前了,反让他一时接受不来。
但是呆了一呆,他也就明白过来,定定看了依凡半晌,忽然“哇”地一声,更加大哭起来:“妈妈呀,姐姐被他们关起来了,要死了呀!”
在黄帝住进医院的同时,黄裳也得了痢疾病倒了。上吐下泻,浑身无力,一日更比一日虚弱,像一盏纸灯笼,风一吹就要灭了。
崔妈拼着挨骂到上房里汇报了几次,二奶奶只答说“知道了”,却迟迟不见请医问药。崔妈急了,一日瞅着二奶奶不在家,找个机会又向黄家麒求情,说:“小姐毕竟是老爷的亲生女儿,养得这么大了,又正是好年龄,难不成就看她这样死了吗?让亲戚听着也不像,以为爷心狠,害死自己亲生女儿。改天要是有人问起小姐得的什么病,是怎么死的,可叫大家怎么说呢?”
黄二爷听了,也觉堪忧,可是明知送医诊治二奶奶一定不会同意,只好含糊说:“你先下去吧,这个我自会想办法。”
隔了一天,黄家麒便到黄裳房里来了。黄裳躺在床上,已经只剩下半条命,蜡黄的脸,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可是努力睁大着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父亲,那样清澈凄冷的两道目光,仿佛要一直照进他的灵魂深处去。
黄二爷看着,心下也未免不忍,想起两父女讨论学问的往事,只觉今夕何夕,何至于就弄到如此地步?不禁叹了口气:“你要是但能听话一点儿,也不会变成这样……可想吃点什么不?”
52书库推荐浏览: 西岭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