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份报纸上,喏,这一篇,‘最炽热的一把火’,写的是你么?”家秀迟疑地,将一张报纸隔着自己同侄女,便隔开了名人与凡人。
黄裳则痛快地答:“当然不是我,坐在你对面的才是我。”
家秀放下心来。“这还好,不然,每天有一把火还是最炽热的一把火跟我呆在一起,我可吃不消。”
黄裳提醒:“柯导演帮了我大忙,姑姑,我想着,我们要不要请他吃顿饭?”
“他……”家秀托腮沉吟起来。夕阳穿过荼蘼花架照在她脸上,她的嘴角带着一丝微笑。
黄裳红了。
不是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那种慢吞吞的暗红,也不是百花齐放春色满园的那种娇滴滴的嫣红,而是如日初升一发不可收拾的大紫大红。
赞美和邀请几乎要将她淹没,报纸上每天都有新的人冒出来以她的朋友的身份写作《我眼中的黄裳》,街头巷尾到处传播着关于她的最新消息,每个人都以能与她共进午餐为荣,导演们希望可以同她合作,明星们自然更希望可以走她的路子做她新剧本的女主角,连商场老板也都拐弯抹角地找到她,希望她可以为他们新开的百货公司剪彩。
和朋友一并多起来的,是亲戚——黄坤也到上海来了,第一站就来拜访姑姑黄家秀和堂妹黄裳。
黄坤到的时候是在黄昏,天色已经暗下来,可是还不至于要开灯,而黄坤来了,就更不需要开灯,因为她本身就是一个发光体,亮得照人的眼睛。
她穿着大镶大滚的富贵牡丹全绣压金线的缎子旗袍,颜色娇艳逼人,如同为“锦上添花”那句话现身说法。虽是初到上海,脸上的化妆可全是地道的海派,眉毛拔得又细又弯,尾梢高高地挑上去又低下来,仿佛一咏三叹,唇膏只涂中间的一点点,圆而润泽,而且她眼中那种挑剔中略带厌倦的精明强干的神情也正是上海女子所特有的。惟一美中不足且暴露她真实来历的,是贪心太胜所造成的饰物夸张而琐碎——左耳眼里嵌着一只米珍珠,右耳叮叮当当一串三寸来长的绿宝坠子,颈上一挂珍珠项链之外又有一条极幼细的金链,尾端不管三七二十一附着一个纯金的小巧十字架,连两只露在旗袍外的手臂也不放过,自腕至肘一路十几只缠丝细镯子,略一动作便撞出细碎的响声,有种初生婴儿的热闹与喜庆。
可是她张口报出的,却是丧讯:“我丈夫死了,在长春被乱枪打死的,我不想再回大连了。”就这一句,此后缄口不再谈起她的婆家。而且她叮嘱黄裳,也不许向人说起她的家事,因为她在上海的身份只是黄家的女儿,是一位未婚小姐。她说:“他死了,可是我还得活着,我才24岁,有得活呢。”
黄裳惊讶,24?她明明记得这位堂姐比自己大了整整10岁,今年说什么也有三十多了,怎么才只24?但她生性不喜欢刨根问底的,既然人家说24,那就24好了。怪道堂姐这样时髦的一个人倒没有烫头发,只把额前刘海疏疏地打了一个俏皮的弯儿——原为的是卷发是太太们的时尚,小姐照例是不作兴的。
黄家秀轻轻笑了一声,说:“你倒活得很明白。”语气很平淡,听不出是讽刺还是赞美。
黄坤只作没听见,抓着黄裳的手热烈地说:“你现在名气可真大,我一到上海就听说你了,我就跟人家说:这个是我妹妹呀!我现在还记得在北京老宅咱们俩熬夜聊天的事儿,一晃都十多年过去了,时间过得可真快。我简直不老都不行,一下子就24了!”
黄家秀又轻轻笑了一声。黄坤略有些羞赧,使劲儿扭了一下身子,娇嗔地说:“姑姑可真是的,老是笑人家,笑什么呢?我不依的。”
这次连黄裳都笑了。这位堂姐,30多岁的身体,24岁的年龄,可是举止口吻却只有18岁,永远的18岁!但是她长得这么美,性格中又有一种热闹的天真,硬要说自己24,倒也充得过。反正,美人从来都是可以原谅的,就是杀了人也还一定情非得已,况且只是瞒年龄呢。
黄坤又说:“我这次来上海,是来上学的,在中央美术学院学画,老师叫陈言化,姑姑听说过么?”她嘴里喊着“姑姑”,眼睛却只瞅着黄裳。
可是答腔的却还是家秀,思索着说:“倒真有一点儿印象,好象同朱曼陀有点渊源的,都是用炭精画美人儿。”
黄坤将手一拍:“可不就是朱曼陀的记名弟子么?姑姑也认得?”这回可是双眼专注,投向家秀了。
家秀微笑说:“我同你二婶……哦,是和黄裳的妈妈,以前也学过一阵子画,同陈老师也有些走动的。”
黄坤恍然大悟:“难怪老师看了我,就说觉得面善,说我像她的一个熟人,我还以为是老男人勾搭小女孩的套话呢,敢情说的就是姑姑。”
家秀笑起来,这个侄女儿的时间概念糊涂得很,自己三十多了还是小女孩,人家刚刚四十岁却已经成了老男人,因说道:“陈老师可不是那样的人……不过在你们眼里,四十岁就已经算很老了,只该把半截身子埋在土里等死才是,多说一句话都是有罪。”
黄坤自觉造次,忙忙地又狠劲儿将身子一拧,嗲声说:“姑妈——怎么啦?这样小气的。我又不是说你。你看起来最多30岁,也就像我的大姐姐,要是觉得你老,又怎么肯当着你面说话这样不忌讳呢?”
家秀笑道:“别越描越黑了。算了,我不同你闹,你们小姐妹好好聊聊,我这老女人还是让一让的好。”再不理黄坤的诸多造作,径自起身躲了进去。
黄坤吐吐舌头,说:“都说老处女脾气大,真是的。”
黄裳正色:“姑姑可不是那样的人。”
“知道你们亲。”黄坤转过话头,“说正经的,我才来上海没多久,不认识什么人,黄钟又死赖在家里不肯出门,白浪费了好辰光。你认识的人多,倒是带我到处逛逛是正经。”
“逛什么地方呢?我也不大出门的。”
“这里是上海嘛。上海可逛的地方多了,百货公司啦,跳舞场啦,前天我有事去公共租界,经过麦特赫司脱路,看到丽都舞厅,光是门面就让人心醉……唉,听说你到处去都可以免费招待的,人家请还请不到呢,不如带我去见识见识了。”
黄裳由不得笑了:“哪里有那么夸张……也好,前两天柯导一直来电话,说今晚请去‘万牲园’跳舞的,我于交际舞原不在行,你既然有兴趣,就一起去好了。”
“那敢情好,说去就去。”黄坤欢欣鼓舞地,“我正想托你介绍我认识那个柯以呢。”
“怎么?想演电影?”
“那倒不是,我爸才不会同意我抛头露面。不过,多认识几个名人总不是坏事。说说看,那个柯以好相处不?”
“相处倒不难,就是太一本正经,喜欢说道理。”黄裳想起往事,不由笑起来,“你不知道,写《桃花丝帕》那会儿,他逼着我改剧本,一遍又一遍,那个罗嗦劲儿!说是不能一味写女性的柔弱忍耐,不能单纯宣扬鸳鸯蝴蝶的哀怨感伤,要写出愤怒,写出渴望,写出呼吁……都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多新名词。其实观众哪关心那些,还不是只看情节,掉掉眼泪算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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