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做到了。可是后来他却又不止于这希望了。他想进一步认识她,永远地陪伴她。而她却对他说分手,脸上流动着破碎月光般的哀凄。有什么办法可以让那张脸重新绽露出灿烂笑容,而不是忧伤与绝决呢?
这段日子以来,他的心,一直徘徊在那个月光破碎的晚上,想不出一个再见她的理由。他知道她爱他爱得很辛苦,可是他爱她却只有爱得更加艰难。她的背后,尚只是一个不赞成他们恋爱的姑姑,而他身后,却有拉拉杂杂的一大家子人,甚至是一整个时代的人,还有他的出身、经历、地位、立场、前途和性命。
在这个乱世里,他们的爱情阻碍不仅仅来自通常一对不合相爱的男女所惯会遇到的门第隔阂和家族阻挠,更还有整个的时代背景所强加在他们身上的政治力量,以及立场与信仰上的尴尬。
他左右迟疑。
而这时,家秀突然找他来了。莫非这位姑姑担心自己不肯放弃,要来当面兴师问罪不成?但是家秀的第一句话却是:“我今天来,是想请蔡先生帮一个忙。”
蔡卓文欠一欠身,将惊讶隐藏在一颔首间:“请问什么事我可以效劳?”
家秀道:“你是认识柯先生的吧?我刚才听说,他被宪兵队抓走了。”
“柯以?”蔡卓文微微吃了一惊,“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今天下午。说他是共产党,可是柯先生不过是个导演,刚从欧洲回来没多久,一心搞艺术的人,我们认识这么久,他从来没有谈过政治的,怎么会是共产党呢?”
蔡卓文征求了家秀的同意,点燃一支雪茄烟,吸了两口却又搁下了,沉吟说:“柯先生的事我不是很清楚,但这之前也听到点风声,说他的确是共产党,而且是地下组织里一个不小的头目,导演身份只是掩护,他真正的任务,是宣传抗日。他们这次逮捕他,八成是获得了较可靠的证据,只怕我也很难说得上话。”
家秀沉默了,可是不久她的咖啡杯里落了一滴泪进去,俄顷,又是一滴。这一刻,连她自己也很震惊,没有想到自己对柯以的关心竟是如此之切。她是爱着柯以的,现在她知道了,可是柯以却已经身陷囹圄,让她再没机会告诉他她对他的爱。
蔡卓文被那无声的眼泪软化了,他想起了他自己同黄裳,如果有一天他犯了事,不知黄裳会不会为自己这样流泪饮泣。他拿起那雪茄烟,因为搁了一会儿没吸,烟已经自动灭了。他犹豫着要不要再点燃它,侍应已经跨前一步划了火柴殷勤地递上来,他也便就势引燃了,深深吸了一口,小心翼翼地措着词:“这样吧,黄小姐,我答应您一定会尽力……我以前在南京的时候,同日本大使馆的书记官池田先生有一点交情,或者可以说得上话……不过池田是文化官员,政治的事儿不一定做得主……什么时候放人我不敢保证,但是至少,柯先生应该不致太受苦……”
远远地,乐队奏响了一只爵士乐曲,舞池里有零星的几对情侣在跳华尔兹,飞扬的青春,飞扬的裙。
家秀低着头,重新抬起的时候,她的眼睛亮亮的,但是已经没有了泪水,笑容坚定,截口说:“多谢您费心。柯先生出狱后,我想请蔡先生到家里来用茶点,希望您能赏光。”口吻中有种异常果决爽利的味道,似不容商榷,略带催促,不知是在催促蔡卓文加紧办事,还是在催促自己快下决心,生怕过一刻便会后悔似的。
卓文一震,看不出这清秀斯文的女子讨价还价起来,竟有这般胸襟手段。她话里的意思,分明在暗示自己,如果可以救得柯以出狱,便从此获得与她侄女儿自由交往的权力。他微微眯细了眼睛看着家秀,这个高贵的女士竟然瞬息万变,看她刚才无语落泪的样子,你会以为她是楚楚柔弱无主见的,可是错了,她谈条件的时候,是比男人更果断,更直截,更切中要害的。这是一盘交易呢,分方已经开出价码,他要不要接手?
虽然有蔡卓文的鼎力相助,柯以却还是关足了一个月才给放出来,好在没有受拷训。他走出贝公馆的时候,看到家秀站在对面教堂门前的小广场等她。
阳光很明媚,照得她浑身像一个发光体,周围有鸽子在盘旋地舞,衬着背后教堂高高的尖顶,看着就像拉菲尔笔下的西斯廷圣母。她平静地笑着,仿佛这里不是宪兵队,柯以不是刚从狱中出来,而是刚自欧洲云游回国,她到飞机场来接他。她那种温和的微笑使柯以忽然有了一种回家的感觉,十分心动。
他同她一同坐在汽车上,含笑地说着一些关于天气和鸽子的闲话,她没有问起“公馆”里的情况,他便也不提起,明明是惊涛骇浪的劫后重生,可是他们两人的样子,却只像风平浪静的小别重逢。直到分手前的一刻,她才含着笑,不经意地提起,明天下午在家里有一个茶会,希望他能参加。他问她都请了谁,她仍然笑着,笑容却有些不自然,答说只有一位蔡先生。他全明白了,心中涌起一股说不清的酸涩。
可是到了第二天,柯以提了一篮水果准时准点地来赴约,家秀却说蔡先生昨日回了老家,不来了。于是柯以成了惟一的客人,主人倒有三位,分别是依凡、家秀和黄裳。
茶座设在阳台上,黑铁的雕花茶几上铺着手绣的餐巾,与之配套的雕花椅子,旁边推车上一格格放着茶、咖啡壶、新鲜橘汁、冰块、糖盒和奶盅,点心只有几样,但是很精,最上层是一只大花篮,里面怒放着几枝五色天堂鸟,周围一圈风铃草,颜色分明。
依凡穿着白色绉锦短袖旗袍坐在茶几旁,是一尊安静的石像,见到柯以,只是微笑,并不招呼。柯以叹息,她是每见一次更比前一次呆了。
黄裳珍惜地把花篮抱进卧室,茶宴也就开始了,家秀因为看到柯以注意地看着那花篮,解释说:“是蔡先生送的,他昨晚来道别。”
柯以问:“黄裳和蔡卓文……真的是在恋爱吗?”
家秀在这件事上是多少有点心虚的,闻言低了头,说:“也不能那么说……普通朋友就是了。我本来也不赞成他们来往,可是……”
柯以斩钉截铁地说:“这件事要尽快阻止。蔡卓文的背景不简单,黄裳同他来往,会毁了自己,说不定要背上一世骂名。你对他礼让,小心会引狼入室哦。”
家秀听他说得严重,脸色大变。更欲再说,黄裳已经回转来,边走边笑着说:“我说怎么这两天总是听到鸟叫呢,姑姑猜怎么着?我的后窗台底下,燕子在那里筑了一个巢,还养了一窝小燕子呢。”
柯以同家秀的谈话就此打住了,他注意地打量着黄裳,这个女孩的眼中明显有了许多心事。她以前的眼睛是清澈如水的,如今却深得像一潭古井,锁着千年的秘密,只等待梦中的王子来开启。她的王子,是蔡卓文吧?正想旁敲侧击地点她几句,崔妈进来说:“大爷府上的坤小姐来了。”柯以忙站起相迎。
黄坤已经一阵风地进来,笑容满面地招呼:“姑姑,好久不见,你这阵子气色愈发好了;阿裳,我不来找你,你从来也不知道找我,可想死我了;柯老师也在这儿,这可真是相请不如偶遇。你们可真是,喝下午茶这么好的节目也不叫上我,就不许我这俗人也沾几分雅气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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