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的是,金童玉女的外表最终抵不了同床异梦的侵蚀。大概是青年时代钱财被大哥扣得太紧了,一旦结了婚分了家,黄家麒有了自由调度金钱的权力,就立刻挥霍无度起来。不上三年,提笼遛鸟,熬鹰赌马,乃至捧戏子逛窑子掷骰子吸泡子,凡败家的玩艺儿黄二爷可谓无所不会,无所不精。先是将家生子儿的丫环楚红收房做了小,接着八大胡同的头牌姑娘儿赛嫦娥也领进了门。
结果,是家秀将嫂子带进家门,最终却也是由家秀陪着嫂子离开了中国。留洋六年中,家秀未尝没有几分后悔,毕竟血浓于水,一方面她认为好友依凡天生就应该是万绿丛中一点红,是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的;可另一方面,每当嫂子接受新男朋友邀请出门赴约,虽然往往由她同行,确证并无逾规之举,心下却仍不免对哥哥有几分歉意。所以依凡刚刚流露出几分想回国探望儿女的口风,她已迫不及待地催促成行。在她,始终是抱着生活会更好的念头,以为哥哥到上海后,多少会比在北京时好一些的,会改掉旧毛病。
可是没想到,“蔷薇蔷薇处处开”的沪上,处处开放的,不只是蔷薇,还有种种比之北京更加绚丽更加多彩的诱惑。黄二爷的旧毛病没改,新毛病倒又添了许多,最大的不同,只不过是从过去的捧戏子变成了今天的捧交际花罢了。女明星却是碰不到边的。上海的女演员同北京的女戏子不同。戏子再出色,也只是名伶,不是明星,始终娼优并举,提不高身价。女明星却不同,大多女学生出身,色艺俱佳,学贯中西,非“财”貌双全人士不容问津,一般的名商富贾也都还不放在眼中。像黄二爷,虽然有钱也还不多,又赋闲在家,手上没有实权,他想巴结女明星,女明星却还看不上他呢。
这一度成为了黄二爷心头最大的一根梗刺和最勇的一项抱负,为了雪耻,他甚至曾经约同几个玩友计划弄电影,可是一无经验二无背景三无能力,弄了半天,钱赔进去许多,电影的影子一点没见着,诸般花钱费时的玩艺儿倒是学全了。
有时候家秀简直要佩服自己的二哥,有本事私下买通时间大神,在上海的洋租界里一模一样打造出一个北京的大宅门儿来,过着完全与时代脱节的遗少生活;另一面打开门时,又可以严丝合缝地融入上海的软红十丈,毫不被动地卷进声色犬马中去依旧做个城市的宠儿。
门里是北京,门外是上海,丝毫不乱。
而无论是北京还是上海,黄二爷的社会活动永远晚于社会半个节拍,可是娱乐交际,却又永远舞蹈在时代浪潮的最高峰,是顶尖儿上的那一朵浪花。可也不过是一朵浪花儿罢了,家秀知道哥哥是翻不出什么真正的波涛来的。
这样想着,家秀忍不住又叹了口气,一路穿过花园绕回到正楼后门去,正看到二姨太楚红坐在门槛上剥杏仁。苍白的手浸在早春凉寒的水中,倒有了一点血色,映着已经薄薄盖住碗底的剥好的杏仁,粉嫩得透明。
楚红是黄家老仆的家生女儿,打小儿侍候过家秀的,家秀对她多少有几分同情,便走过去打个招呼。楚红看到她,露出惯常的谦卑笑容,细声招呼:“姑奶奶来了,姑奶奶好早。”又掇过小板凳儿让坐。
家秀哪里肯坐,只摆摆手说:“你也早……这么早就做茶?”
楚红点点头:“不知怎么的,今年的杏仁儿特别涩,前夜泡上,到了早晨皮还紧着,很不容易剥下来。”
“为什么不用开水烫一下?那样就容易剥得多了。”
楚红笑着:“您不知道,二爷说,开水泡会伤了杏仁的药性,只有用冷水,才又能去苦又保得住杏仁的原味儿。”
家秀“哼”了一声,正想再说,忽然一回,看到三姨太赛嫦娥穿花拂柳地来了,脚步轻悄地,一只手犹捏着兰花指,这却是家秀生平最厌的一个人,不想照面,赶紧一转身,径自绕过主楼向客厅走去。
黄家的大客厅在主楼一层,蓝椅套配着红地毯,暗花的壁纸上悬着银质的灯具,轻纱窗帘,落地台灯,一架巨大的钢琴靠墙摆放,上面插着时令鲜花,与对面的木质壁炉相映成趣,整个摆设充满欧洲风情。
家秀刚刚坐定,已经听到哥哥的咳嗽声。她并没有站起问候。打小儿她对这个哥哥就有几分轻视,现在更看不上他的种种行径。她不禁又想起自己的一对侄儿侄女。黄家的孩子,好像都生错了性别。女孩个个优秀,男子却多半无能。
是黄家麒先露面,可是他身后的二奶奶赵依凡先出声招呼:“家秀,好早。”
家秀也含笑招呼:“依凡,早。”她们是朋友,一直名字相称,除非年节家会,向来不惯“小姑”、“嫂子”那一套,认为俗而老土。家秀对依凡的青春秀丽一直是羡慕不已的,可是今天,她惊异地发现,数天不见,好友憔悴许多,似乎把在欧洲偷到的那几年青春都在上海加倍地偿还了回去——真应了那句话: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而最让她震惊到难以置信的,是依凡的眼角竟有一团淤青!
家秀的眼光电一样地射向哥哥。
黄家麒的神情却只是淡然:“你来了。怎么也不叫他们倒茶?”
家秀不悦:“我可不是来喝茶的。”
“那就是来吵架的了?”黄二爷跷起一条腿,先发制人:“我劝你,我们家的事你少管,女孩子家东奔西跑的,有家不回,偏闹着在外面租房子住,小心做坏了名声,一辈子都不要想嫁出去。”
“如果嫁人的结果是像依凡这样,一辈子不嫁也罢。”家秀反唇相讥。
“哟,这是怎么说的?三小姐怎么一大早就这么大火气呀?”人未至而声先到,不消说,这是那位著名的三姨奶奶来了。流苏长裙,掐金坎肩,满头珠翠插得好像随时要登台做戏,才只四月天,她已经忙不迭将一柄羽毛团扇在胸前摇来荡去,“三小姐,你哥哥身体不好,生不得气,你可……”
黄家秀不待她说完,早已戟手指住她发作起来:“你给我闭嘴!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来教训我?”
“管她什么东西,你也得叫一声嫂子!”黄家麒冷冷地打断,“家秀,打狗也要看主人。这怎么说也是我的家,三姨太也是我的人,这屋里有你站的地方,就有她站的地方,她想说什么,你可挡不住。”
家秀气得脸都白了:“我说你怎么长本事学会动手了,原来是这个东西调唆的。好,我今天就当着你这个主人打回狗给你看一看。”
“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
眼看着就要动起手来,赵依凡忙上前按住小姑:“家秀,这不是吵架的事,今天要你来,本来是说你侄女的事儿。可是现在我想告诉你,咱们有做朋友的交情,可是没有做亲戚的缘分,我已经决定了,要同你哥哥离婚。”
“离婚?你想都不要想!”黄家麒咆哮,“你闹出国,闹留学,闹了多少笑话?我没有同你计较,你倒得意起来了,越发不知天高地厚,想离婚?哼,我不签字,看你怎么离,你就算离得了这个家,也一辈子给我背着黄太太的名义,别想再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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