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烟花_西岭雪【完结】(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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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裳更加难过,忽然想起一事,回头向胡强问道:“今天是几月几号了?”

  卓文答:“十一月十一日。”

  黄裳便不说话,流下泪来。

  胡强又是不懂。卓文却思索一番,忽然省起,这本是白娘子和许仙的结婚之日,黄裳曾经自比白蛇,却偏偏在这一天同他分离,难免多心。他们望着滔滔的江水,心头同时涌起神话中那水漫金山的的壮丽画卷。她这个白娘子,终于要累得丈夫逃亡了。

  想到白娘子与许仙,也就想起了他们的西湖之游。卓文握着黄裳的手,让彼此十指交叉,又抽出来将自己的手心贴着她的手心,两人泪眼相望,无语凝咽,耳边却都同时响起新婚之初他们在西湖上的对话来——

  “卓文,你说,两个人到底可以有多近?”

  “黄裳,我要你知道,我们已经彼此穿越,密不可分。如果将来有一天我们不得不暂时分开,但是我们的心还会在一起,彼此相印,密不可分。”

  汽笛响了。宛如无常催命,阎王叫你三更死,不得拖延到五更。卓文叹一口气,回过身来帮着胡强一边一个扶着裴毅上了船,然后站定,最后一次回头。但他看的,却不再是黄裳,而是黄浦江岸明灭的灯火。

  江风吹过,雨终于落了下来,缠绵淅沥,若有若无,江岸的灯光依稀朦胧,似近还远。卓文举起手,向空中微微招了招,似在做无言的告别。都说上海是冒险家的乐园,他这个农民之子,以流浪之身,远渡大江南北,终于在上海寻得一栖之地,享尽荣华。而今恩爱情仇,都要一并抛弃了,为了他并不理解的革命。

  他曾向黄裳许过誓——“你说过,要同我天上地下,生死与共;而我对你,也是水里火里,永不言悔。不论你想我为你做什么,只要你一句话,我便是刀山火海,也必定笑着去了。”

  如今他果然做到了。却也得走了。这样看来,他到上海来,竟不是为了争名,也不是为了求利,倒是因为同黄裳有缘,故而要拼着性命,历尽千难万险,来到上海同她完成这夙世姻缘。若说无奇缘,今生偏又遇着她;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话。

  而如今,他们终于分开,是因为缘分尽了吗?

  汽船已开,在长笛声中,他向她喊着:“笑一个吧,我想看到你笑!”

  黄裳流着泪,但是她低头拭干了,凄然地抬头一笑,竟是艳光逼人。那一种艳,把黄浦江边明灭的灯火也比下去了,把星月的光芒也比下去了,甚至把航船雪亮的汽灯都比没了,仿佛天地间就只剩下她一个人,千山万水也都只在她泪眼一笑间。

  那时候他知道,他爱的这个人,是属于天地的,属于整个世界,而不该属于某一个凡人。而他竟得到了她,必然便要比旁人受更多的苦。可是一切都是值得的,值得的。

  他招手,再招手。那挥手的姿势同她的笑容一起,成为天地间一个永恒的定格。

  再会了,爱人,再会了,上海。

  ☆、十七、圣经的沦落

  卧床了一个多月,黄家风的伤口总算结了痂,大致好了。但是仍然以静休为名住在大书房,闭门不出,谢绝来访,就连黄乾和黄坤,他也叮嘱他们无事莫登三宝殿。

  黄坤新婚燕尔,乐得自己悠闲,黄乾却充耳不闻,宁肯冒着被抓的危险,仍然往黄府跑得很勤,每每同父亲聊天,十句话倒有九句提着可弟,却都被黄家风三言两语岔开了。黄乾只道父亲在病中,心情烦闷,只得耐着性子等他康愈。岂不知,黄家风所以这般揣着明白装糊涂,却是有一个重要的缘故,就是他自己也看上了可弟。

  在女色上,黄家风和黄家麒这对亲兄弟有着截然的不同。黄家麒自许风流,生平最爱之诗句便是“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于红颜知己的身上最肯花钱的,兴致来时,便是千金买笑也做平常。俗话说“鸨儿爱钞,姐儿爱俏”,黄二少既有人材,又有钱财,正是花柳地人见人爱的一流嫖客。北京八大胡同里,无人不知“黄二少”的大名。尤其他后来娶了八大胡同的头牌花魁赛嫦娥回家做三姨太,这风流豪客的名声更是大噪。

  黄家风对二弟这点却是十分不以为然,认为天下最呆而无为之人莫过于此。他这几年来,劳碌功名,一心求官,兼之聚财不易,一个铜板看得天大,再不肯于女色上轻抛银钱的。早些年里因为生意关系,要常往上海滩走动,那时的风俗,洽谈业务多半在花街柳巷、吃酒碰和之际进行,黄大爷为着应酬方便,免不了也要于书寓中找个把相好的。可是他自有节源妙计,多一分冤枉钱也不肯花——那时上海滩里的规矩,在婊子家中留宿通常是一夜二十元,谓之“下脚钱”,应酬叫局又要支“局钱”,局账之外的开销谓之“礼金”,也即小费。家风精打细算,为了省这二十元,首先是绝不留宿,宁可于交易完成后,吃得醉醺醺的也要撑着回到客栈,寒衾冷被抱枕独眠去;又因那时“幺二”叫局需要两块钱,“长三”却无论起手巾、上果盘一律三块,他便宁可破着面子也不肯叫“长三”的局,就只在“幺二”队里混。有时候一桌子人坐定,遇着别的客人一色叫的“长三”金钢队里的人,连那出局的“幺二”也觉缩手缩脚,他却浑然不觉;而且为着做久了一个妓女,成了“恩相好”,那就免不了要在摆酒吃席的局账开销外,另外常常相送些衣裳钗环之类的体己以显得亲近,他便索性隔三岔五地跳槽,为的就是个干净利落,只结局账,不费其他。他这种吝啬精明的作派,一度在上海滩花格间传为笑谈,然而他只是沾沾自喜,以为自己嫖得够精刮。

  至于在北京的小公馆,也并不是风流之患,却是为了偶尔招待亲近朋友时应酬方便,显得不生分,笼络人心之意。那姨太太三分人材,倒是七分功夫,最擅交际的。黄家风娶了她,却从不曾带回黄府中拜见家人,就只在外面包了小公馆长期软禁,只破费个房租食用,却无异于给自己开了个私家饭店,既经济划算又排场风光,一面堵了那些自命风流笑他连个姨太太也没有的人的嘴,一面又不会像二弟那样三妻四妾家庭不和给自己带来麻烦,真正一举两得。但是他这番心思姨太太是不知道的,那位一心做丈夫贤内助的外交夫人先还忍辱负重,一面忠心地帮丈夫应酬张罗,一面静等着自己生下一男半女,或许会被黄家承认,端正地位。然而自生了黄乾,黄老太太又只要孙子不要媳妇以后,她便心灰意冷起来,看透了黄家风的为人,不肯再抛头露面替他应酬客人,又每天哭哭啼啼只吵着要看儿子。黄家风是个孝子,遵母命把黄乾抱回“绣花楼”交给黄李氏抚养,仍然只想把小公馆当作自己的外交饭店,及至见姨太太越来越不受管理,烦恼起来,索性连小公馆也来得少了。没上几年,那姨太太也就忧郁成疾,一病死了。

  这以后,黄家风再没动过纳妾之念,虽然酒醉佯狂、花迷蝶眼之际,也免不了结交些白海伦之类的人物,偶尔逢场作戏,却多半没什么真心,也仍然不肯破费,不过应酬些虚面文章,如拜托黄裳代为安插个角色之类,略施小计便享尽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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