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得村民都笑了。并不觉得何寡妇的话有什么不对。有位老者便问:“他何婶子,你家堂客顶刮刮地靓咧,这开口钱少不得要多拿一些出来哟。”
“开口钱?我可不敢要黄姑娘开金口。”何寡妇剜了儿子一眼,道:“镯子这耷耳朵(意即怕老婆)结婚时没领媳妇让我过眼,现在找上门来,我倒也轻易不敢让人家叫娘。这话我早几年就同他撂下了,他在外边娶,管他在外边娶,凭他娶个三房四妾呢,我可只认我们秀美。我当秀美自己亲生闺女儿一样,断不容人欺负了她的。不过话说回来,黄姑娘是城里的小姐,知书识礼,也不像那容不下人的人不是?再说人家远来是客,也不会习惯我们这小地方,住不了几天还得走的。这不,刚一来就晕了,这再要住上两天,还不得闹出人命来。所以我说,你们要看呢,就赶紧多看两眼,过了这村没这店,还不晓得有看第二眼的机会没有呢?”
她的舌头就仿佛是带了钩子的,几十年的寡居生活令她比谁都刻薄,都恶毒。儿子是她的私有财产,也是她惟一的所有。凡同儿子有关的一切,也该都同她有关。可是黄裳却是一个强盗,把儿子从她身边抢走了一年之久,让他生活在一个她看不见的地方,同一个她不承认的人在一起。她怎能不恨?如今总算得了机会,让她好好地当面羞辱那个强盗女一顿,她焉能放掉这个机会?更何况,在她心目中,她并不是在报复,而是在保护,保护自己的媳妇、孙子、自己的家,她是为了正义而战。
所以黄裳越是尊贵,她就越要形容得她低贱,贱得如同她脚底下的泥,随便踩踏。儿子娶一个大小姐来做婆娘算什么?她把个大小姐来做灶头丫环辱骂才叫痛快呢!
黄裳并不能全部听懂何寡妇的话,但总也猜到个大概。她毫不反驳,只是看着卓文,看他面对他的娘如此羞辱她是否也觉得痛快。然而卓文的眼睛空空一片,并不带丝毫感情。她撒目望去,见到的只是村民们贪婪惊奇嘲弄猥亵的目光。她心里悲哀至极,眼睛却毫不示弱,大大方方地回顾着众人,将那些各种含义的目光一齐顶回去。
蔡家村人不习惯了。新来的婆娘客,怎么好这么明眉瞪眼地看人呢?她该是低头含胸,被人看着的么,哪里有回望的道理?又是这么犀利的眼神。
便有人招架不住,将眼光游移开去打量四壁的陈设,又去注意那只仍在摇着尾巴到处寻觅的黄狗,仿佛是第一次见到,也有人挑战地充着大胆,用开玩笑来掩饰自己的窘态,大声叫着:“秀美,你老公大婆娘来了,你咋不好好招待咧?”
秀美怯怯地,一边招呼村里人,一边招呼黄裳:“黄姑娘,我倒杯水你喝吧。”
黄裳赶路赶得急了,一时气怒攻心晕了过去,虽然很快醒过来,并无大碍,却是头昏昏地又渴又累,浑身上下无处不痛,看不见的千疮百孔自里向外疼出来,正想要一杯东西热热地提神,并不曾细想,只随口说:“谢谢,请给我一杯热咖啡。”
“咔……咔什么?”秀美茫然。
黄裳忽然省悟,一个乡下女人,哪里知道什么是咖啡呢。她苦笑:“算了,就是水好了。”
秀美如释重负,谦卑地笑着,取过一个杯子,用抹布擦了又擦,抹了又抹,恭恭敬敬倒了一杯水过来。
黄裳未待接过,一股馊抹布的味儿已先扑鼻而来,真是打死也喝不下,端了半晌儿,还是放下了。
卓文看在眼中,不无怜惜。然而他又能如何呢?她早就该知道他是一个农人子弟,而不是什么富家公子。在上海时,他风度翩翩,车进车出,可那是身份官位顶着的。如今打回从头,不过是现在这个样子,就像法海钵下被迫现形的白蛇。
原来,她才是许仙,而他才是异类!
一时愧窘交加,他不禁有些恼羞成怒,沉声说:“这里原不是你来得的地方。”
黄裳低头半晌,满心委屈,哽着声音说:“你是要我喝了这杯水才信我是真心?”
他恨她,他恨她,为什么?他不是最懂得她的人么?他说过不要她掉一滴的眼泪,可是如今他看着她受伤,看着她在蔡家的人群中孤立无援,眼中竟没有一丝悲悯。
只为,他所有的悲悯与怜惜,都给了他自己。是谁令他走到今天这地步的呢?躲回村里还要藏头露尾,是她。他不能不有一点怨恨。而如今她来了,亲眼看到他的落魄,颟顸,只有更使他怨恨,莫名地恨。曾经爱有多深,如今就恨有多深。她不该来,不该来的。不来,至少他们还有过去的回忆,来了,却只能将一切打破。他怎么肯让她面对他今天的狼狈?那根心上永远的玫瑰刺,如今扎得更痛更深了,可是再也开不出花来。
他冷冷地看着她,冷冷地回敬:“乡下人的水,对你来说和砒霜差不多,你大小姐蜜罐里泡大的人,哪里喝得?”
黄裳被噎得一时说不出话来,气不过,重新端起杯子来,一饮而尽,泪水随之涌出,却撑着不肯哭出声来。
秀美一旁看着他们两个说话,却是一句也听不懂,虽然每个字都清清楚楚地钻进耳中,可是连在一起硬是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忽然见黄裳取水喝了,又流了泪,她倒有些懂得了,忙忙说:“姑娘不愿喝就别喝了,哭什么?”又嗔着卓文:“孩子他爹,你也真是的,黄姑娘远来是客,你不说好好接着,还气着她。黄姑娘不喜欢喝水,你就不要逼她喝嘛,人家都说‘牛不喝水强按头’,说的可不就是你吗?”
卓文看着秀美,又好气又好笑,又怜惜她的无知,又恼她丢自己的脸,冷声喝:“你不懂就不要胡说,做饭去吧。”转念却又阻止了,向黄裳道:“算了,做了饭你也是不吃的,还是我带你去县城吃吧。”
这是酆都县城惟一的一家客栈,建在一个高坡上,也管吃,也管住,但吃也只有那几样小菜,住也只有那几间客房,钱多钱少都是这些,一个完全消灭了阶级的地方。
但是县上的人毕竟已经比村民文明了许多,不会那么直眉瞪眼地看人,穿着也相对整齐,至少都穿上鞋子了。小二胸前挂着棉布兜子,曾经也许是白色的,但如今却不大容易确定,因为或许是蓝布褪白了也说不定。那乌亮的油点该是今天才溅上的,还有明显的油晕,辣椒汁的艳红也还新鲜,但是那一大坨黑还有那块紫就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或者是虾子酱么?但并没听说本地盛产虾酱。不过或者是去年的椒汁的沉淀吧?
店门口伸出个竹竿挑着幌子,照例写着“李白遗风”四个字,倒有几分“杏帘在望”的古意,然而也是脏兮兮的辨不清颜色。至于“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馐值万钱”,更是无从论起。
搁在过去,这小店的肮脏是黄裳无法忍受的。但是经历了刚才蔡家村那一役,酆都客栈已经是天堂了。
到了这稍微文明点的地方,蔡卓文便也比在村里时和悦许多,体贴地问黄裳要吃什么,辣子放多些还是少些,然而其实点不点都是一样,不论你说什么,店伙总之是照样地端出那几盘菜两碗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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