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烟花_西岭雪【完结】(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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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排排的灵位前面,坐着已经半死的黄家老太太黄陈秀凤,原本是极厉害的一个人物,可是前几年得了一场中风,如今已经半身不遂,人的魂儿是早已归位到祠堂中来了,肉体却还赖在世上,给儿子虚张声势地助着威。

  黄老太太旁边,坐着太叔公,也已经年逾古稀的人了,从一坐下便“咔咔”地咳,捧着一只泥金紫砂茶壶,嘴对嘴儿呼噜着,喝一口便咳几声,人嘴和壶嘴却始终没离开过,使得看着的人堵心,究竟不知道那是一只茶壶还是痰盂。

  再下面,便是男左女右、黑鸦鸦或站或坐一屋子的黄家人,连黄钟黄帝几个小孩子也各有位置,单命赵依凡跪在地中央。

  依凡昂然不肯下跪,铁青着脸说:“要审我,除非法庭上见,你们没有资格私设公堂。”

  黄家风的妻子黄李氏先叫起来:“老太太,太叔公,你们听听,听听这说的是什么话?连黄家的祖宗也不认了!这里可供着先人的牌位啊,她头也不磕一个,礼也不行一个,进了祠堂门还这么趾高气扬的,我倒不懂了,这是谁家的规矩?咱们黄家媳妇儿里面,可没有一个这样的。”

  老太太黄陈秀凤自然是不会说话的,太叔公也只是对着壶嘴儿呜噜着不知是咳是吐,到底听没听清谁也说不上,而黄李氏却已经拿腔作势地叫起来:“太叔公,您说啥?叫家风做主?也是,他是咱们黄家长门长孙,现在这里除了您和婆婆就是他,他也该跟老辈人学着当家主事儿了。要是他说得不对做得不妥,你们再在一旁指点着。”

  到了这会儿黄家秀才明白,原来黄老大处理老二离婚案是虚,要借着这个由头重振家威、争族长的名头才是实。前几年,因为苛扣古书、分家不公的事,族里人传得沸沸扬扬,说他欺负幼弟,逼使离家,于大房名上颇不好听,如今,黄家风是专门报这一箭之仇,顺便向人们表白一番,他这个当大哥的,并非一心为了自己,族里有事,他还是热心参与,主持公道的。

  家秀忍不住就冷笑了一声,闲闲地问:“那么大哥说说,这件事儿您倒要怎样处理呀?”

  黄家风见问,先不慌不忙地掸掸袍膝,又端起八宝盖碗茶来,用茶盖逼着杯沿抿了口水,再吐出茶叶,这才缓缓说:“三妹这样问,自然是有意见,倒不妨先说说看,你觉得应该怎么处理?”

  “怎么处理也都是别人家的事儿,是二哥和二嫂两口子的事儿,依我说,不论是我还是大哥,都是外人,没什么理由对人家夫妻俩说三道四。大哥看呢?”

  黄家风想不到家秀居然这样立场分明,一时倒不好驳回,只“哼哼”两声,却拿眼睛看着周围人。

  又是黄李氏先得了令,赶紧声援:“妹子这话说得不妥了,怎么是搀和人家的事儿呢?这可是黄家的事。是黄家的事,就要由黄家人来做主,这里坐着的,都是黄家人,不是外人,如果二弟他们小俩口关起门来吵吵闹闹呢,只要不出了格儿,都算他们自己家的事儿,我们是犯不着说三道四;可是现在他们闹到要离婚啊,离婚?咱们黄家祖祖辈辈谁听说过?这赵家的姑娘进了黄家的门儿,就是黄家的媳妇儿,生是黄家人死是黄家鬼,怎么竟要离婚呢?可不要把先人的脸都丢尽了?”

  黄李氏这里罗罗嗦嗦只管说了一车的话,那里赵依凡早已忍无可忍,忽然抬起头来冷冷地说:“我没有丢任何人的脸,丢脸的,是那些抽大烟、逛窑子、当日本狗、赚无良钱、没心没肺没廉耻没原则的败家子儿。”

  黄家风的脸猛地煞白了,顷刻转为血红。这抽大鸦、逛窑子还好说,旗人子弟哪个没有点花草癖好?可是这当日本狗、赚无良钱,却避无可避、明白无误,独独指的是他一个了,因为前不久他刚刚接了差使,在日本驻京大使馆里做个文官儿,负责翻译联络之务。那时距离1931年的“九一八”事变还差着三年,全民抗日尚未开始,但日本人对中国的侵略企图已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作为清贵后裔,因抱着“不食周粟”之心,便在民国政府出任官职也不情愿的,更何况给日本人做事?说什么也要被人瞧不起。赵依凡的话,可谓正中要害,黄家风猛地一拍桌子:“什么话?反了!反了!家麒,你怎么说?”

  黄家麒无所谓地看着这场闹剧,虽然他才该是剧目的男主角,可是在他心中,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一切与他无关。无论离不离都好,他只希望人们赶紧放开他,让他去抽一筒。这个早晨已经在祠堂耽得太久了,他实在想念那烟灯那烟榻,只有在那其中,才有他所要的安逸舒适。另一面,他自小受这个大哥管制,如今看他当众摆足了威风,却又丢足了面子,心里未尝没有一种痛快的感觉。因此只模棱两可地说:“大哥说,大哥看吧。”

  而黄帝已经被那惊堂木般的一拍吓住了,忽然“哇”一声啼哭起来,林妈忙忙捂住他嘴:“少爷别哭,小帝别哭,大人说事儿呢。”黄帝却已经奔跑过来拉住妈妈:“妈妈我怕,我们走吧,我想吃松子糖。”

  于是这场气氛庄严的家审便在小少爷黄帝关于松子糖的哭闹声中虎头蛇尾地结束了。

  ☆、三、黄家的女人们

  圣玛利亚女中坐落在白利南路一座高耸的西式建筑里,同圣约翰大学附中一样,同属当时沪上最著名的两大美国基督教会学校。环境幽雅,学生也优雅,个个都像修女似,除了遵循中国规矩里的“笑不露齿,裙必过膝”,还要严格执行美国宗教教育的清规戒律,早晚祈祷,定期忏悔。

  有人形容说:“在圣玛利亚女中里,是一只雄性苍蝇也看不到的。”

  但是另一面,女孩子们被训练得如此循规蹈矩,却不过是为了将来可以嫁到一个好人家,找到一位好丈夫。因为在他们的课程表里,除了天文和物理,还有烹饪和剪裁。

  而能够就读圣玛利亚女中的学生,家庭出身大多非富则贵,她们当然不是为了到这里来学习一技之长,以备将来贡献于社会的,那就自然只有贡献给家庭了。所以同时她们还要学习礼仪,着装,吃西餐,跳交际舞,甚至怎样做好一个宴会的女主人。

  女人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男人,包括学习怎样拒绝男人。

  所以又有一种说法是:“圣玛利亚女中的文凭,就是女儿最好的陪嫁品了。”

  但无论如何,这里是向以管理严格治学严谨而出了名的。因为忍受不了校规的苛刻和功课的重压,几乎每年都会发生学生中途退学的情形。而黄裳却能够始终如一,年年夺冠,获取校方颁发的奖学金。

  黄裳得以顺利地升学,是赵依凡和黄家秀努力周旋的结果。

  6年前,赵依凡两袖清风地离开了黄家,惟一的条件就是要求黄家麒一定要送女儿进最好的西式学校,并负责一切教育费用。然后,就又在一个淫雨霏微的早晨再次离开了家,不久更离了国。

  走之前,黄家麒却又留恋起来,来到家秀门上求依凡回心,说:“我知道你恨我抽大烟蓄姨太太,我以后都改了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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