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钟却只是摇着头,一手握着家秀,一手握着黄坤,略略用力紧了一紧,说:“我自己的事,我自己清楚。姑姑,至少,你要答应我,我死了,你给我烧一张小帝的照片陪我。”
家秀再也忍不住,眼里滴下泪来,黄坤哽着声音,却仍然乐观地说:“好,好,姐姐都依你。只是,你千万不要再想这样的事,你才多大,就成天想着死呀死的,姐姐经了这么多事还没活够呢。你这算什么?都没正经儿活过,怎么舍得死?”
一时大家都沉静下来,只顾着低头飞针走线。崔妈看着场面实在凄凉,只觉不吉利,便动脑筋想随便说些什么话来打岔。因见被面上绣着一对鸳鸯,便随口问:“我记得以前二奶奶唱过一首什么歌,就是讲绣鸳鸯的,姑奶奶会唱不?”
家秀问:“绣鸳鸯的歌多着呢,金嗓子周璇有一首《四季歌》,里面也有‘大姑娘窗前绣鸳鸯’什么的,满街都在唱,你指的可是这一个?”
崔妈笑着摇头:“才不是呢。二奶奶从来不唱那些没文化的歌。”
说得大家都笑了,气氛活泛许多。黄坤便问:“你又知道什么是有文化没文化的?”
崔妈道:“我当然知道。我虽然没文化,可是知道有文化的人该是怎么唱歌怎么说话的。比如咱们裳小姐,就最有文化了。”
黄坤心里妒忌,嘴里说:“那当然,天下最有文化就是你们家小姐、奶奶了。只是,你倒说说看,那到底是首什么歌,文化这么深的?”
崔妈仰着头努力想了想,忽地一拍大腿:“想起来了,第一句是个‘四张’。”
说得黄坤更笑起来:“还‘二索’呢,‘四张’,又不是打牌。”
家秀问:“是不是‘四张机’?”
崔妈忙忙点头:“就是这个,四张机,是讲织布绣花的不是?”
家秀摇头:“那是古曲子,词牌名来着,我也记得好像依凡常唱的,挺好听,只不记得歌词。”
说说讲讲,时间倒也过得飞快。晚上回到家,崔妈又同家秀讨论起白天的情形,撇着嘴说:“也不知钟小姐能不能结得成婚,看她的样子,倒是不好。”
家秀也是难过,摇头叹道:“我这几个侄女……”说到一半,看看黄裳,叹了口气不再说下去。听到依凡坐在一旁轻轻哼歌,起初没在意,听了几句,忽然醒悟过来,正是那首崔妈下午才提起的《四张机》,倒不由提起兴趣,要好好听听歌词。
只听依凡唱着:
“四张机,
鸳鸯织就欲双飞。
可怜未老头先白,
春波碧草,晓寒深处,
相对浴红衣。”
家秀听着,起初只觉曲调悠扬,直至唱完了,才渐渐回味过来,歌词竟是大为不祥。“可怜未老头先白”,那不是说心愿未遂身先老吗?心里一震,不禁呆呆地出起神来。
被面褥里一连缝了三天。
家秀眼看着黄钟一日不济一日,心里暗自忧急。这日正忙着,黄钟一旁睡得沉沉的,忽然睁开眼来,叫声“姑姑”,说:“我想到后园走走,姑姑肯陪我么?”
家秀吓了一跳:“那可不成,你病成这样子……”
黄钟在枕上摇了摇头,说:“就是因为病成这样子,才怕再不去园里,以后都去不成了。这几天,我一直想去来着,就是身子软,起不来,睡了这会儿,觉得好些,就想出去走走。”
家秀便看着黄坤,黄坤说:“难得她精神好,穿多点,扶她走动走动,也许没坏处。难不成一直让她躺着,上花轿那天也抬着出门不成?”
崔妈便服侍黄钟穿戴起来,同黄坤一边一个扶她下了床,便一同到园里去。
走到角门口,黄钟却示意右拐,黄坤这才明白过来,黄钟是想去黄帝的旧居看看,不禁心里一酸,连忙劝阻:“好好的,又到那里去做什么?你身子弱,那里不干净,小心招点什么,回头又该发烧了。”
黄钟只是不肯,哽着声音央求:“姐,你就让我去看看吧,今天不去,以后还不知有的去没的去……我不去看这一眼,便死了也不闭眼的。”
黄坤恼起来:“晴天白日的,好好儿的怎么又死呀活呀起来?我告诉你,你眼里要是有我这个姐姐,快别再跟我说这些不入耳的废话。”嘴里教训着,却到底拗不过妹妹,只得同崔妈扶了她到后花园来。
园子因为一度传言闹鬼,自打黄帝死后就空了,这阵子总没人住,又疏于打扫,野草渐长得比花还高,当初烧奠黄帝的纸钱也没收拾,经了雨,褪得惨白的颜色,挂在树梢上,像招魂的幡。虽然是六月天,又是大晴的太阳,可是看着仍让人觉得心里发冷。
一阵风过,树叶纸钱哗啦啦作响,黄坤忍不住打个寒颤,心里大不自在,催促妹妹:“好了,你来也来了看也看了,还不快走呢?”
黄钟却只是摇头,说:“我想去小帝的屋里看看。”
及至推开门,一干人却都惊得“呀”一声叫出来,原来那屋里倒是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好像还有人住的样子,甚至案上还供着一盆花,开得正鲜妍,依依地似向人打招呼。旁边一本宋词,犹翻在苏东坡《双城子》那一页: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黄钟身子一软,就势坐下了,便哭起来,叫着:“小帝,小帝,你在吗?你是不是常回来?怎么也不来看我?”心里一阵阵地疼,想到物在人亡,今生今世已与小帝天人永隔,再不相见,只觉得悲痛的情绪就像黄河的水堵在厚厚的石壁后面,只没个发泄处,恨不得用刀子在身上剜个透明窟窿才罢。
家秀崔妈也都伤起心来,却顾不上哭,只是拉着黄钟劝:“身子虚,不要太伤心了,回头病了,这阵子不是白养着了吗?”
正劝着,忽听隔墙依稀传来吵闹声,好像是黄李氏在骂人,中间还夹着一个女人的哭闹声,又有另一个女人的劝说声。众人大奇,崔妈便自告奋勇说:“我去看看出了什么事,回来告诉你们。”
隔了一会儿,匆匆跑回来说:“是大奶奶和新娶的韩姨娘……”
黄坤一愣:“姓韩的敢跟我妈吵架?露出她狐狸尾巴来了!”
崔妈忙忙摆手:“不是她两个吵,是她两个同另外一个女人吵,韩姨娘倒是来给大奶奶帮腔的。”
黄坤更加好奇:“那是谁?”
“是个挺漂亮的女人,好面善的,穿金戴银,脸上粉有一尺厚,说话动作像在戏台子上一样。”
黄钟也忘了哭:“咱们家并没有那样妖妖调调的客人,会是谁呢?”由黄坤崔妈扶着站起,同家秀一起出得门来,绕过月洞门,果然看到黄李氏在同一个年轻女人对骂。
要说年轻,细看那女子倒也不算小了,可是烫得大卷发,戴着黑眼镜,旗袍又短又紧,手里擒着珠灰钱袋子,打扮得十分新潮,像是只有二十岁的样子。黄坤一看,先就轻轻“啊”了一声,说:“原来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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