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秀黄裳听他分析得头头是道,也都觉有理,家秀要求说:“可是,我要找一间窗户临街的房子。那种房顶又低屋子又暗终年不见阳光的弄堂屋子,我可受了不了。”
柯以笑:“知道你喜欢敞亮……宝昌路的石库门房子同老石库门不一样,质量高得多,窗子也都临街,不如就在那里找。”
然而崔妈惊惶起来:“辞工人?那我怎么办?我去哪儿?”又恳求黄裳:“小姐,我是怎么也不离开你的,我看着你从刚睁眼长到这么大,你就让我跟你一起走吧。你又不懂生活,怎么照顾得了二奶奶呢?还是让我去美国服侍你们吧,我情愿不要工资。”
黄裳为难:“何妈妈,这么多年来,你怎样待我,我比谁都知道。我也舍不得妈妈你,可是出国是笔大费用,你也听到了,连我们走也要柯老师资助呢,而且出去之后,什么时候找得到工作也不一定,不如这样,等我们出去安定了,我再接你去可好?”
崔妈大哭起来,抱着黄裳道:“小姐啊小姐,我活了一辈子,得你叫这一声‘何妈妈’,死了也瞑目了!我这些年来,也积攒下一点钱,原准备防老的,如今情愿全拿出来,托柯先生代我买一张船票,我说什么也要跟了小姐去的哇。”
她说得如此恳切,连家秀和柯以都忍不住流了泪。柯以点头叹道:“忠仆啊!”转念想到革命就是为了消除阶级,这主仆一说原当废除,便又不说话了。
家秀劝:“既这样,阿裳,就让何妈妈跟你一起走吧,好歹一家人有个照应。”
黄裳站起,扶崔妈在椅子上坐定了,忽然双膝跪倒,磕下头去。崔妈慌得连忙扶住,大惊之下,竟拽住一句词儿来:“小姐,你可折煞我也!”家秀和柯以忍不住都笑了。
黄裳郑重道:“何妈妈,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第二个母亲。我黄裳对天发誓,无论怎样艰难困苦,只要我一口气在,就一定待你如亲妈一样,为你养老送终,绝不违言!”
崔妈激动得老泪纵横,直从心底里开出花来,抱住黄裳又哭又笑地说:“我值了!裳小姐,有你这几句话,我就是明天‘崩’一声死了,也值了!”
这以后,崔妈果然一直跟随着黄裳,越洋过海,荣辱与共,活得比赵依凡还要长。她惟一的遗憾,只是一直未能看到她的好小姐找到一个好归宿,而且,没有机会伏侍黄家的第三代。
而柯以,也果然替家秀在宝昌路石库门建筑群找了一间窗户临街的房子,同她走动一直很密。到了1949年,中国历史上俗称“黎明前黑暗”的那段最恐怖的日子,国民党疯狂捕杀共产党地下党员,家秀还曾掩护他逃走。后来解放了,柯以重新回到上海,同家秀劫后重逢,悲喜交集,几次试图重续前缘。然而家秀总是迟疑,觉得自己以前风光的时候没有嫁他,如今落魄了,反来相就,倒好像登高枝似的。再后来组织上替柯以介绍了一位志同道合的革命战友,他看着同家秀实在是没有可能,便只得接受了安排。
柯以的第二次结婚,是采取新式的文明婚礼,只到政府部门登了个记,又请几位相投契的朋友到家里聚了聚,热闹一回也就算了。家秀没有来,她那一天去了杭州,说要看一个要紧朋友。但是柯以知道她其实哪里也没有去,可是也不肯拆穿她。家秀在这件事上做得不大方,反而让他有一丝酸涩的欢喜。至少,他知道她是在意他的,会为了他的婚礼而不快。
他们后来做了一辈子的朋友,然而始终只是冰雪友谊,不涉私情。左倾、右倾、四清、文革,他都一直帮着她。她资本家小姐的历史被掩饰了,档案上,黄家秀只是一个清清白白的纱厂女工,住在石库门的简陋房子里,一个标准的城市平民。黄裳没有能看到新中国的成立,但是她看到了,平静安宁地一直生活到老,一生没有结婚。
而柯以,他对于当年那段姻缘的错失交臂到底有多么怅憾,从来不曾对人说过。但是1979年他患胃癌病危的时候,曾立下遗言:希望死的时候,可以佩戴那只1935年的劳力士金表一同入葬。
没有人知道,那只表其实是黄家秀此生送他的惟一一件礼物。
☆、二十五、没有风的扇子
二战后的上海空前地繁荣,空前地混乱,空前地动荡,空前地凄美。
劫后余生的美国大兵们从昆明、从冲绳、从关岛一批批地涌到上海来,他们犒慰自己的最好办法就是寻找爱情。异乡风味和战争经历给他们涂上了浪漫的色彩和阳刚的意味,使他们成为斯文柔弱的上海男人最强有力的竞争对手,毫不费力地俘获了上海姑娘的心。
几乎每天都有新的爱情故事上演,而其中大半是悲剧。婴儿一批批地被生下来,这是世界和平的国际产物,是军民友好的副产品。他们的国籍问题后来成了亘久为难的一个疑点。但是在当时,狂欢的二战胜利浪潮里,年轻的心照例是想不到这些现实烦恼的。胜利的喜悦是催情剂,离乱的哀愁是生春药,三个月,或者五个月,萍水聚散,云雨欢情,上海大美电台里专门租着一个频道用来播放美国流行歌曲,而机场和海港天天上演着生离死别的剧目。美国大兵和上海姑娘当街拥吻成为常设街景,连围观都引不起来的。
每天都有舍不得走的人不得不走。
每天都有想走的人被迫留下。
每天都有人为了走或者留而烦恼,而哭泣。
黄裳也不例外。
出国的事是早已经定下来,可是她总找着各种各样的借口拖延着。虽然手续一直在办,却总是不大上心,也总是不肯相信,真的就这样与卓文告别了。一夜夜,梦魂无据,飞渡千里,可是山长水远,她望不见卓文,找不到卓文。一张张汇款单长了翅膀飞向酆都,却换不回片言只字。而今,她要走了,自己也成了流浪之身,负债累累。她再也没有能力接济他,可是,又怎能放心就这样离开?
直到有一日,在电影院,散场时,她随着人流往外走,忽然有人碰了她的肩一下,扭转头,是个戴着黑色鸭舌帽的男人,态度很谨慎,可是眼中没有恶意,迅速地塞她一张字条,说:“蔡先生要我交给你。”
她一愣,那人已经消失在人群中。事后很久她才想起,那大概就是她从黄家风手中救出的两个抗日分子之一,可是分不清是胡强或者裴毅中的哪一位。应该是胡强吧,因为学生腔的裴毅估计没有那么快的身手。
她一直走出电影院很久才敢打开那字条,匆草的,只有几行字。首先触入眼帘的,不是内容,而是字体,熟悉得令人心痛。
“我走了,不必打听我的下落,也不需要再给我寄钱。大概没有机会再见面,但我说的每句话,都做数。”
没有署名。
但她当然知道他是谁,也知道他说的什么。如此隐晦,该是因为害怕出意外,遗人以柄吧?他仍然这样地替她着想。
她站在路边的灯柱下哭了。
路边的桂花被吹落了,落在雨中,却仍然散发着依依的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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