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艺全说,于总,人家孙和平现在态度变了,给咱这么多广告!
于文发哼了一声,我心头这口恶气还没出尽哩,你就这么办吧!
这事是星期一发生的。星期二,王艺全在马义的陪同下到北方重工签下了二十万元的广告合同,并当场拿到了二十万元的现金支票。于文发见到了真金白银,当天下午派出两位记者拿着上访材料,到K省国资委采访。星期三,孙和平亲自打来电话,请他和《人民证券》副总们到北郊风景区北柴集团驻省城办事处吃饭,被他回绝了。孙和平只得在电话里解释,说是此事已解决,北柴刚补交了五千万地款。星期四,两位记者回来汇报,说国有资产流失属实,但究竟是五千万还是六个亿,北柴集团和上访员工双方争执不下。北柴最初想补交三千万了事,但K省不同意,北柴没办法,又被迫补交两千万。这一切说明,要做的新闻由头确凿存在。于是,在周五报纸上,马义正式发难,一篇题为《蚂蚁们在怒吼——国有资产在体制性贿赂下流失》的文章发表,同时发表的还有记者的报道《五千万,还是六个亿?》。
文章见报的当天,孙和平再次打电话来,这回不是请吃饭了,而是赤祼祼的威胁,责问于文发和《人民证券》想干啥?为啥抓着一件已解决的小事大做文章?是不是想吃官司了?声称,将考虑采取法律行动。于文发也不客气,回敬道,我和《人民证券》一定奉陪到底!国有资产不容侵犯,再强大的资本力量也必须接受舆论的监督。孙和平又软了下来,问,于总,你知道不知道马义的身份?他可是北方重工的独立董事,你们别受骗上当!于文发心中一阵窃喜,也缓和了口气说,孙董,我们不会上谁的当,只是就事论事,保持公正客观。如果你们对北重和杨柳有啥话要说,或者发现了马义他们有啥见不得人的阴谋,我们也会发表你们的文章。孙和平态度这才变了,那好吧,于总,我们还是得尽快见个面,消除一些误解。其实,你应该知道,上次股改博弈后,我一直要求下面注意和你们《人民证券》的关系。于文发说,这我已经充分注意到了,所以,请别怀疑我公正客观的立场。
真有意思,一直牛皮烘烘的孙和平,现在不牛了,马义的文章和记者的报道击中了他的要害。资本在新闻和舆论监督面前,终于低下了高昂的头颅。现在可以考虑会面了。对这种凶险的资本大鳄,必须知道啥时使用新闻和舆论的鞭子、啥时妥协退让,否则必将两败俱伤。
然而,让于文发做梦也没想到的是,这一回,他和马义竟捅了个大蚂蜂窝。K省副省长兼国资委主任汤家和看到《人民证券》的文章和报道后,竟在周六即九月一日夜里仓皇出逃,经香港中转飞往加拿大。逃跑前,他还给新任省委书记王汝成留下了一封长信,说是夫人在加拿大身患重病,需要他去照顾,他已来不及等到十九天后退休,只得不辞而别。信的最后,竟还提出了对K省下一步改革的十点建议。
汤家和出逃的消息一经传出,正大重机三百多名一直上访不断的老员工如梦初醒,极其愤怒,把刊有马义文章和记者报道的《人民证券》贴在大木牌上举着,冲进了正大重机制造公司,和奉命前来维持生产秩序的警察发生了激烈冲突,酿发了震惊全国的“九三”流血群体事件。事件导致十六名警察和三十三名员工受伤,两名员工在冲突中死亡。
九月三日是又一个星期一,大盘强劲上涨,冲上5300点,北方重工上涨百分之五,北柴集团却盘中一度跌停,收盘仍放量暴跌百分之八……
第四十七节
2007年9月3日上午,任延安在正大重机制造总厂办公大楼八楼自己的大办公室里,透过落地窗,亲眼目睹了这场群体流血事件。
事件的整个过程,任延安看得很清楚。接到正大重机报警后匆匆赶过来的防暴警察,最初只是试图将这三百多名老员工赶出厂区,维持厂内正常的生产秩序。可老员工们就是不走。一直领头闹群访的前省劳模钱结实站在一辆正下线试车的二十吨重型卡车上,手持电喇叭指挥着:大家都不要走,这是我们的工厂,谁也没有权力赶我们走……
警察们这就注意到了钱结实,先是站成一圈,用盾牌防护着,团团围住那辆重型卡车。继而,几个警察爬上车,将钱结实抓住,夺了钱结实手上的电喇叭,要把钱结实弄下车。钱结实倔得很,落到几个警察手上了,仍拼命挣扎,挣扎过程中,手脚可能无意中打到了一位警察,那警察不干了,抡起手上的警棍,对钱结实就是一下子。钱结实身子一歪,脸部向下栽倒了,重新站起来时,脑袋脸上全是血。
钱结实抹去脸上的血,仍拼命高喊,这……这是我们的工厂……
因为事情发生在高高的重型卡车上,三百多老员工大都看到了血流满面的钱结实。钱结实作为一个底层工人的英雄,就此定格在正大重机员工们的心里,而任延安他却成了电影《燎原》里万恶透顶的资本家。
在钱结实重新站起来高喊的那一刻,任延安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不断地默默祈祷,结束吧,就让眼前这一切快结束吧!可他无能为力,他再不是2005年7月前的那个一言九鼎、令人尊敬的任总、任书记了。自从孙和平和北柴集团入主正大重机,他和原班子成员一个个按集团规定持了股,又拿上了高薪期权之后,就都成了钱结实们眼中要被告倒搞垮的万恶资本家。他若真的敢在这非常时刻走进冲突的人群中,钱结实们回敬他的只有棍棒和拳脚,他现在只能由警察保护了。
流血冲突的导火索就这样被点燃了。一场冲突双方谁也没事先料到的混战,因钱结实流出的鲜血而在一瞬间爆发。员工们操起能操起的一切家伙,和警察们拼起了命。在重型机械厂里,最多的就是铁家伙,加上一些在岗员工本来就对任延安和管理层不满,有些人又是老员工们的徒弟或后代亲人,暗中提供方便。结果,没一会儿工夫,老员工们手上就有了头、扳手、铁撬棍。警察手上的盾牌和警棍在这些铁家伙的攻击下渐渐顶不住了,将这三百多名老员工赶出厂区一时间竟成了难以完成的任务。老员工们则一心要夺回他们的领头人钱结实,丝毫没有放弃行动的意思。双方便以那辆重型卡车为中心,继续进行混战。任延安注意到,员工和警察不断有人倒下,最终导致警察开了枪。
这枪声实在惊心动魄。任延安在听到枪声那一刻,软软地倒坐在地上。心里不断说,完了,完了,这下子他和正大重机一切的一切都完了!事情闹到让警察开枪这一步,他和正大重机管理层再也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了。就算孙和平和集团把四千万元马上划拨下来,他也难以安抚这些流血的心灵了。正大重机的老员工,在自己为之奋斗了一生的厂里流了血,甚至可能有人会中弹死去,他任延安该当何罪?!
天哪,这都是咋回事呀?咋就走到了这一步呢?他当真是万恶的资本家吗?不,他是做了十六年的正大重机党委书记,现在仍然兼着这个党的职务。大学刚毕业,在铸造车间当技术员时,他曾和工段长钱结实在同一个党小组,钱结实还是他的党小组长哩。后来他做了车间工程师、车间主任,仍然在同一个党支部,钱结实是组织委员,他兼任支部副书记。现在,钱结实在他报警叫来的警察枪口下流血,他却站在办公楼顶楼上冷眼旁观。他不是万恶的资本家,还能是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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