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大爷这才对马二爷道:" 别说帮衬我,你一说这话,老子就来气!当年不是你,我能落到这一步么?!"
马二爷叹了口气:" 卜大爷,这咱也得讲句良心话,我当年是不好,斗勇好胜,伤是伤过你,可……可却没把你往乡下赶.直到今天,我……我马二都还认定你是侍弄轿子的好手,我觉着就是和你斗也斗的有滋味."这话勾起了卜大爷惨痛的记忆.
卜大爷再也忘不了当年的耻辱,当年,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亲闺女把自己赶到了乡下!他那么求她,她都不松口,她把他捆上轿,还在他嘴里堵了团布!
为此,卜大爷饮恨十年,也不择手段的报复过.
最早,卜大爷向知府衙门递过状子,告闺女忤逆不孝,可知府邓老大人和马二爷过往甚密,偏说闺女是很孝的.
革命后,以为机会来了,卜大爷又让人抬着进了回城,想让刘协统做主,收回他的轿号,刘协统偏不见他,后来,刘协统成了刘镇守使,竟认了闺女做干女儿.
万般无奈,卜大爷才在不久前想到了麻五爷和那莫须有的野小子,想借马二爷的手弄死闺女.
卜大爷原以为阴毒的马二爷会把闺女杀了," 万乘兴" 能落到他手上.
又不料,马二爷实是老而无用了,不说不敢杀闺女,连查访那莫须有的野小子都不敢声张.
今日,机会送上了门,卜大爷自是不愿放过的,就问马二爷:" 你究竟打得啥主意?"
马二爷这才振作精神说:" 卜大爷,你名分上也……也算我丈人,你闺女不帮你,我得帮你,我老了,弄不动轿了,想把东城三十多家轿号都赁给你,也……了了咱这一辈子的恩恩怨怨!"
卜大爷极吃惊:" 你……你这么想?"
马二爷点点头:" 我想了许久了,觉着只有你卜大爷才能侍弄好我的轿号,我就不信一个女人也……能弄轿!"
卜守茹这才算听明白了:堂堂马二爷彻底完了,自己拼不过她,就请来了她爹,想借她爹的手重振旗鼓.
这真荒唐.马二爷就当卜守茹不在眼前,又勾着头,很动情地对卜大爷说:
" 卜大爷,你好生想想,能……能干么?你可还有当年和四喜花轿行打架的劲头?
你我两个弄轿的男人可还有本事与' 万乘兴' 抗一抗?你要觉着不行,我……我也就认了,干脆把轿号都……都给卜守茹,就算……就算咱这辈子是做了场梦……"
卜大爷独眼里流出了泪,哽咽着对马二爷道:" 我……我干!我说过的,我还要重回石城!我……我这辈子除了轿,没……没喜过别的,打从那年揣着两个窝窝头到独香号来,我就离不开轿了!这……这十年,我做梦都梦着轿!"卜大爷当时就想,他要好好干,把十年前和闺女说过的话变成现实,他没有腿,却有脑袋,他要用脑袋去玩世界,要让闺女败在他手下,也把闺女捆着送回乡下.
——自然,还要让马二爷输个干净.
他这辈子的对手就是马二爷,不是马二爷,他落不到这地步,今天,就算马二爷把天许给他一半,他日后也不能放过马二爷的.
马二爷似乎没看出卜大爷的心思,又对卜守茹道:" 卜守茹呀,我……我马二明人不做暗事,今天当着你面说清了,这爹你不要,我……我要了,我……我已是要死的人了,这么着,也……也不是想和你拼,是你要和我和你爹拼……"说这话时,马二爷脸上的表情很沉重.
卜守茹却只是笑,边笑边说:" 这又何必呢?说到底都是一家人,你们老的老,残的残,就不会享享清福?我早就说过,轿号让我一人弄着不就结了,我弄好了,大家不是都有好处么?你们得承认,你们的好日子早就过完了,打从邓老大人一死就过完了,咋弄轿子,你们都得看我的.不服不行,不服你们就去看看姑奶奶这盘买卖!"
马二爷阴笑道:" 别……别把话说得这么绝,咱……咱还是试试吧!"自此,卜大爷住进了马家,成了马二爷弄轿的盟友,两个失败的男人似乎都忘了往日不共戴天的仇恨,一起合计着重整马记老号.
为跟上民国的新时代,二人还给老号换了名,改作" 老大全".双方又各自出资六千元,从上海订制了红缎绣花轿衣,更新了八百乘轿子.
准备停当,重新开张头几天,雇了百十号人,抬着几十乘花轿,几十架抬盒,并那头锣、旗伞,吹吹打打,招摇过市.
嗣后营业," 老大全" 各号轿资收得也少,比" 万乘兴" 低了一成半,说是不为赚钱,只为争口气.
城里商家百姓看着这一户门里的两家轿行这般争斗,都觉有趣,两边的轿都坐.坐在" 万乘兴" 的轿上骂" 老大全" ,坐在" 老大全" 的轿上就骂" 万乘兴" ,反正只要能少付力资就好.
麻五爷一见便气了,让手下的帮门弟兄暗里使坏,专叫" 老大个" 的新轿坐,坐在轿上满城乱转,待得下了轿,分毫不付,还打人,撕人的绣花轿衣,吓得"老大全" 的轿夫们有新轿衣也不敢穿,怕被撕坏了赔不起.
卜守茹心定得很,根本没把这一老一瘫的两个废物放在眼里,又觉着麻五爷和帮门的弟兄做得过分了些,便对麻五爷说:" 老五,' 老大全' 轿主不单是马二爷,也还有我爹,咱得客气点."
麻五爷嘴上应许了,私底下仍是对" 老大全" 使坏.
麻五爷那当儿早把卜守茹的" 万乘兴" 轿行看做自己的了,已想着在刘镇守使一朝垮台后,就把卜守茹连同她的轿号一并接过来.
刘镇守使这年春里已有了麻烦,原先巡防营的钱管带,现在的钱团长,和刘镇守使不和;归刘镇守使节制的秦城的王旅长则公然反了,城中几次传着,说那钱团长要伙着秦城的王旅长打刘镇守使,来个二次革命.
麻五爷帮门的弟兄老使坏,卜大爷和马二爷气了,终有一天,在卜守茹进家时,卜大爷冷不防把盛着沸水的碗砸到卜守茹头上,差点把卜守茹砸死.
卜大爷失去了理智,看着闺女满脸是血躺在地上,还爬过去要掐死闺女.
马二爷硬让刘四把卜大爷拉住了.
卜大爷被刘四拉着还直吼:" 掐死她,你让我掐死她!你马二怕事,我不怕!
我是她亲爹!"
马二爷心里只是暗笑:他怕啥事?他才不怕事呢!不是为了弄死卜家父女,他才不会把卜大爷大老远从乡下接来哩!
不过,按马二爷在独香亭茶楼上的精心设计,卜守茹该死,却不是这时候死,她得等到卜大爷死后再死,这样,卜守茹名下的六十多家轿号就是马二爷和小天赐的了.
二爷的阴谋是完美的:先利用卜家父女的仇恨,造出尽人皆知的争斗,然后,毒杀卜大爷,嫁祸卜守茹.
看着卜大爷和躺在地上的卜守茹,马二爷一颗苍老的心在胸腔里跳荡得疯狂,昏花的眼前浮起一片红红绿绿的轿子,红红绿绿的轿子都在麻石道上飘,伴着轿夫们飞快迈动的腿和轻盈飘逸的脚步……
第十七章
后来,卜守茹常想,她有过爹么?啥时有过爹?那个把她聘给马家老东西的瘫子会是她爹?四处放她臭风的会是她爹?做爹的会和自己闺女斗成这样?会把一碗沸水砸到闺女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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