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守茹只想着麻五爷还在刘镇守使手里,极怕刘镇守使变卦,杀了麻五爷,让天赐变成没爹的孩子,就说,自己心里也真是只有他的,并要刘镇守使保证,教训完麻五爷便放.刘镇守使保证了.
原以为事情到此就算完了,没料到麻五爷最后会让天赐杀了!
十二岁的孩子竟会用三响毛瑟快枪杀人,且是杀自己的亲爹,许多年后想起来,卜守茹还认定这是一场阴谋.阴谋的策划者就是刘镇守使,不论刘镇守使如何狡辩,卜守茹都不信刘镇守使会是清白的.
事情发生在第四天晚上.
据刘镇守使说,他已准备天一明就放麻五爷了,天赐偏来了,去拘押房看.
麻五爷是在小号关着的,且五花大绑着,看押的兵士就松了心,没怎么管,先任由天赐隔着铁栅门和麻五爷说话,后就把上了膛的三响毛瑟快枪靠在铁栅门旁去上茅房.
天赐就在这当儿开了枪.总计开了三枪.
那兵在茅房里听到枪响,提着裤子赶到时,已见麻五爷在血泊中歪着了,头上中了一枪,身上中了两枪,天赐则傻乎乎立在门外,脸上有不少泪.
卜守茹问刘镇守使:" 那当儿,这爷俩都说了些啥?"刘镇守使道:" 这我不知道,得问当值的兵士."
找来了一个叫小蛮子的当值兵士.
小蛮子说:" 回卜姑奶奶的话,天赐和麻五爷没说啥要紧的话,也没扯上姑奶奶您.我只听到麻五爷连声叹气,还听到天赐喊麻五爷爹,感情像似挺好的.
"
卜守茹问:" 既是这般好,咋会动了枪?"
小蛮子直摇头:" 那我就不知了,要问你儿."
卜守茹又盯着天赐:" 你自己说."
天赐不说.
卜守茹便问:" 谁叫你到拘押房去的?"
天赐仍是不说.
卜守茹再问:" 你信不信他是你爹?"
天赐凶恶地看着卜守茹:" 你管不着!"
卜守茹火了:" 我是你亲娘!我管不着你,这世上还有谁管得着你!"天赐小小年纪就学会了阴笑,两颗虎牙呲着,道:" 不管我爹是谁,你都是贱货!"
卜守茹气昏了,一把抓过天赐就劈头盖脸地打.
天赐并不老实挨打,两手被卜守茹抓着,就用两只脚踢卜守茹,还用膝盖猛顶卜守茹的大肚子.
这就触怒了刘镇守使,刘镇守使喝令小蛮子把天赐拉住,又让卜守茹狠心去打.
卜守茹偏不打了,只瞅着天赐呜呜哭,边哭边说:" 天赐,天赐,你……你是狼种!我……我和你没法说……"
第二十一章
立在独香亭茶楼向西看,景色依旧,麻石道切割着城池,道两旁有松树、柏树常青的暗影,一座座屋厦上升腾着崭新却又是陈旧的炊烟,远处的江面永远是白森森雾蒙蒙的.
这是父亲当年曾经拥有过的世界.
曾让父亲为此而激动不已的世界.
向东看,则是马二爷的地盘了.
马二爷的地盘上曾有过最早的奇迹.
据许多轿号的老人证实,马二爷确曾年轻过.
那时,马二爷在官府衙门当衙役,给一个个知府的大人老爷抬过轿,也在私下收过民间轿行的帮差银,就是藉那最初的帮差银,马二爷起了家,办了自己的轿行.马二爷的轿行虽不是最早的,却是最棒的.
马二爷活着的时候,曾站在独香亭茶楼上指给卜守茹看过,说城东门下的通驿大道旁原有座破庙,那就是他起家之所在.
如今,那座破庙看不到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片兵营,民国前驻的是新军炮标,民国后就住刘镇守使的炮营了,刘镇守使升了师长后,炮营又变作了炮团,一门门大炮的炮口直指城外,随时准备轰碎王旅长和钱团长攻城的妄想.
因着战火的经历,东城远不如西面繁华,就是飘在东面镇守使署上空的五色国旗,也无以挽回那段繁华的历史.东城最有名的老街上从早到晚响着大兵们的马蹄、脚步声,尘土飘起老高……
然而,这已是无关紧要的事了,两家轿行已合二为一,大观道的楚河汉界已经打破,哪里生意好,就做哪里的生意,东城西城的区分已无意义.
它存在过的事实,只能成为后来人们酒后茶余的谈资.
卜守茹认为,直到麻五爷被天赐杀死,男人统治石城轿业的历史才算彻底结束,她才真正确立了作为一城轿主的地位.帮她夺得这一地位的除了刘镇守使,还有她的儿子.
这大概就是命了.
她卜守茹命中注定要吃尽人世的心酸,却也命中注定要支撑起石城轿业的天地.
每每立在独香亭茶楼上,卜守茹总要和天赐说起当年——当年的马二爷和卜大爷……
当年的麻五爷……
自然,还有当年的她:一个八岁的小女孩,坐着一乘小轿进了城,整日价赤着脚在城里的麻石地上跑……
卜守茹说:" 天赐呀天赐,你生在城里,你不知道这麻石道的好处,娘可知道哩!娘八岁前都在乡下,乡下的路一下雨尽是泥,鞋粘了泥重得像秤砣,把脚上的泥带进了屋,你姥姥还要骂' 死妮子,下雨还出去野!' ……"天赐只是听,不大插嘴.
卜守茹又忆及自己的父亲,回忆说:" 你命苦,没个好爹,娘也没有.娘的爹也是条狼哩!他为了轿,让你十八岁的娘到马家去做小.娘气呀,娘不服,可娘有啥法呢?娘不能就这么任他们摆布,只有和他们去拼!"天赐不理解这些事,望着卜守茹发呆.
卜守茹又说:" 天赐,你得懂娘的心,娘过去和今日不论做啥,归根还是为了你.你姥爷不好,可他有几句话说得好.他对娘说,咱这石城里的麻石道是金子铺的,只要一天不掀了这道上的麻石,只要咱的轿能走一天,咱就不愁不红火.
今个儿,你也得记住了,日后你从娘手里接过咱的这盘买卖,可不能再让别人夺了去!" 天赐瞅麻石道的眼光很冷漠,说:" 我恨城里的麻石地,也……也恨这些轿!我不要它!"
卜守茹很伤心:" 天赐,天赐,那你要啥呢?娘还能给你啥呢?"天赐又不说话了.
那年天赐已十四了.
这二年来,卜守茹一直试着想把天赐从死去的马二爷身边拉回来.
闺女天红落生后,卜守茹立马把她送给了刘镇守使,让奶娘养,生怕让天赐看了不自在,也怕天赐加害自己的亲妹妹.
真的成了一城的轿主之后,卜守茹对轿也看淡了,轿行的事很少去管,只在天赐身上用心,做梦想着的都是消解儿子对自己的恨意.
可儿子见她总躲,躲不过了,也只是听她说,从心里不肯把她当自己的亲娘待.
卜守茹觉着她和天赐,就像当年自己和父亲,这大约也是命中注定的.
然而,直到天赐出走,卜守茹都尽心尽意地想做个好母亲,她一点不恨天赐,只恨自己.
卜守茹总想,如若当年她和巴哥哥私奔了,这三笔血债就没了,她也就不会面对一条小狼似的儿子了.
又想,倘或天赐是巴哥哥的,就算有三笔血债也不怕,也值得,她会有个好儿子的.
一个好儿子能抵消一切.儿子却跑了.
是在一个冬日的下午跑的.
卜守茹永远忘不了那日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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