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菜花_冯德英【完结】(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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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嗳呀!真稀罕,多日没见着啦!快里面坐吧!”她忙拿起一把条帚给他扫掉身上的雪。

  “谁来啦?”七子问道。

  “是老姜啊!”她快乐地回答。

  “快上炕来吧!”

  七子起身让地方,姜永泉忙捺住他:

  “快别起来,我坐这就行啦。”说着坐在炕沿上。

  这屋子太小了。一条能睡两人的炕,铺着一张用布补过几块的破席。七子靠墙躺着,身旁放着一辆纺花车。显然,姜永泉没来时,七子的妻子正在纺线。

  “好点吗?”姜永泉亲切地问七子。

  “唉!还不行。又化了脓。昨黑夜一宿没睡着,身上烧的烫人!”妻子叹口气,痛苦地说。仿佛伤口是在她身上似的。

  “也不怎么样。天冷了,就重些。”七子岔开话题。关切地问:“老姜,工作都安置好了吗?情况怎么样啦?”

  “工作都安排好了,情况是很紧。你别惦记这些,安心养着吧。”他安慰着,又向前凑凑:

  “来,我看看伤口。”

  “算了吧,怪脏的。”七子说。

  “哎,我怕什么?来,嫂子!帮帮忙。”

  姜永泉同她掀开被子,七子的大腿根底下,有个碗口大小的疙瘩,肿的象饽饽一样。在包着的白布边上,还流着黄水。姜永泉用手轻轻按了按,皱起眉头说:

  “肿的真不轻。区上也找不到药。我和交通①说了,叫他务必到军队上要点来。”

  ①交通——负责联络传递信件的人,类似通讯员。  盖上被子后,七子不过意地说:

  “就算了吧,还叫人家操心。”他又烦恼起来:“唉,起不来炕真急死人,鬼子又要来了,什么也干不成!”

  “你安心养着吧,别犯愁,”姜永泉说,“敌人来了,用担架抬着你跑。”

  “这倒不用啦,她给我挖好一个洞。”

  “洞,洞怕不保险吧?被坏人看到……”姜永泉疑虑地望着七嫂子。

  “没关系,”她笑着说,“谁也不会知道。是德强兄弟和秀子妹夜里帮我挖的……”她凑在姜永泉耳朵旁,告诉他洞的地点,然后又大声说:

  “到时我背他到洞里去。这大冷天,出去也不行。”

  姜永泉看着他两口子,心里很感动。

  他两人在外表看来很不一样。七子是个又粗又高的汉子,方圆的大脸上长满麻子,一对土黄色的眼睛,两边镶着深密的皱纹。女人恰恰相反,又细又矮,干黄的脸,样子象有病,其实是从小营养不足的缘故。她比丈夫小七八岁,是前年跟父亲从莱阳逃难来到山区的。已经三十多岁的七子,还没找到媳妇,大家说合着,她就跟了他。第二年,她父亲就回莱阳老家去了。

  从他们结合的那天到现在,两个人从没吵过一次嘴,红过一次脸。七子虽力大如牛,性子刚直,可是对待好人,却软绵绵的象个老妈妈。他俩都是在苦难里长大的人,互相体贴;都是一样的心肠,互相疼爱。可就是她不生育,因为她有病,是从小饿坏的。为此她哭过,觉得对不起他。但七子从不怨她,总是叹口气,安慰她说:“唉,要孩子做什么?家里盛不开,也养活不起,这样倒松快些……”其实他何尝不想有个孩子呢!

  七子的父亲是烧炭窑的,他自小就跟着喝炭灰。有年春天大地震,窑塌了,父亲和一些工友都砸死在里面。窑东家是王唯一,人死了一个钱不赔。七子娘俩把破柜腿砍去当棺材,把父亲埋了。后来王唯一做出一副慈善相,说是可怜孤儿寡妇,把七子母亲弄来当做饭的佣人,住了半年,王唯一就把她卖给了东海的人贩子。七子十二岁给王唯一放羊,大一点又回到窑里做工。他是姜永泉来王官庄最先发展的一个共产党员。

  姜永泉这时看着他,想起他入党时的情景。

  一个夏天的中午,太阳炙烈地晒着。姜永泉把牛赶进深草洼里,同七子坐在背荫的岩石上。

  “你不怕刀抹脖子吗?”姜永泉问道。

  七子瞪大血丝的眼睛,坚决地说:

  “咱不怕!过刀山走火海跟着党。松包不是穷人的骨头!”

  七子把手中一只野鸡的头,格吱一声扭下来,鲜红的血,喷在他那赤着膀子的黑疙瘩肉上。他把鸡向深山沟用力一摔:

  “我七麻子要有三心两意,就和这野鸡一样!……”

  姜永泉从回忆中醒转来,又安慰七子一番,才站起身说:

  “七子哥,我走啦!有什么事,叫嫂子找我们吧。”

  七子拉着他的手,忽然说:

  “老姜,你留几个手榴弹给我吧。”

  “你要它做什么?”

  “不做什么。急着要用的时候,用用。”

  “那好,回去我叫人送几个来。……好好躺着,别起来啦。

  ……嫂子,再见啦!”姜永泉告辞着向外走。

  “老姜,再来啊!”七嫂子留恋不舍地亲切地说着,直等他走出胡同拐了弯,才轻轻关上门。

  吃过早饭,母亲抱着孩子,手里提着一包鸡蛋,走出家门。嫚子被凛冽的西北风吹得直往妈怀里钻。母亲走进四大爷家里。

  屋里象没有人在里面似的那样沉寂。儿媳妇和出嫁后回到娘家的女儿花子,一见母亲来了,都忙下炕亲热地招呼,让母亲上炕坐。

  花子接过母亲递给她的鸡蛋,说:

  “哎,大嫂!你怎么又送这个来啦!留给俺侄和嫚子吃吧。”

  “噢,这是什么稀罕的东西?送给他四大爷,看看老人家的病。”母亲微笑着答道。

  花子瘪着嘴向西房间一噘,鼻子一哼,意思说:他有个什么病呀?

  这老头子,自那天开会被门里媳妇顶撞以后,真是又气又恼。要去管教她吧,一看世道不对头,她家有干部和刀枪,他害怕。不管吧,可实在憋不下这口气,也没有脸面上街了。无奈何,只好躺在炕上发气。起初他连饭都不吃,后来饿慌了才吃。整天不是骂儿子就是骂闺女,咒骂母亲和娟子,口口声声要等着仁义回来出这口气。敌人要来,村干部叫他埋东西,准备跑,说什么他也不听。娟子来劝他,他几乎要动手揍她。象绵羊一样驯服的儿子任凭他吩咐,女儿媳妇哪还敢出声!

  这时,听到母亲同闺女媳妇在东房间说话,他厌恶地嗤了一下鼻子,用被紧包着头。

  母亲走进西房间来,嫚子一看见放在炕角前的那根弯弯曲曲的枣木拐棍,想起在会场上差点挨它的打,吓得噢了一声,往母亲肩膀上一扑,把小脸紧藏在妈妈脖颈后面。这下把老头子吓了一大跳,加上闷在被里透不出气,出了一身虚汗。他掀开被头,愤怒地嚷道:

  “你,你来干什么?快给我出去!我算没有这个近门!”

  母亲并不惊异,她温和地说:

  “四叔,别生那末大气啦。有话慢慢说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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