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草狗子——一种高草梢上长的带刺的种子,一碰到软体东西就粘上去了。 娟子有些犹豫不安,她看看母亲,带点撒娇地说:
“妈,你先回去好啦。俺,俺还有点事呢!”
“咦!什么事,这末要紧,连饭都不吃啦?”母亲有些吃惊。这时,她才意识到,女儿头上为什么粘上只有乱草丛里才有的草狗子。又忙问道:
“娟子,你才到哪儿去啦,这长时间才回来?!”。
母亲话里的怀疑和眼神中的恐惧,在娟子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使她更加不安。娟子为不能把一件事表明,而使母亲误会,又难受,又害羞,脸红到耳根,话声也更含糊了。
“妈,我,我没上哪去。”娟子第一次感到自己的嘴真笨死了,“妈,刚才是……是德松哥叫我去有点事。妈,以后你就会知道……”娟子说着,头愈来愈低,声音愈住愈小,一只脚无意识地向后蹉着土。
“孩子,你今儿是怎么啦?”母亲见女儿的神情,心里愈来愈不好受,“娟子,你有什么事好瞒着妈呀?你,你可要正经……”
“妈!”娟子知道母亲是越想越不对头了,一见她已撩起前襟擦眼睛,忙抓住她的手,心里也不好受起来。她一想,把事情告诉妈妈吧……可不行!她又仰脸望着母亲的脸,心里镇静一下,轻轻摇着母亲的手,亲爱地说:
“妈,你快不要瞎猜想啦,你还不知道自己的闺女吗?妈,你再说下去可把俺屈死啦,我也要哭了。妈,你相信我,俺做的全是正经事……妈,这以后——不,不多会你就会知道啦。妈,就求你答应我,叫我住会再回家吧。妈,行吗?妈,你说行,一定行。妈,你说呀!”
娟子的脸快靠到了母亲的脸上,就象小时叫母亲看看自己脸上有没有脏灰一样。
母亲有些迷惑地看着女儿,眼睛里的泪水在游移不定。她没马上回答娟子的话,轻轻把手放在女儿的肩上,又放在她的前额上,慢慢地抚摸着孩子的头发,端详着和自己相仿佛的脸型。看,这脸流露出的是多末天真可爱的神情,那水汪汪的大眼睛里充满了只有孩子对母亲才有的那种乞求讨饶。母亲想,现在她如果说个不,这脸马上就会象阴了天,那眼睛立时就会滚下泪珠,可是她要点点头,那脸就会笑得和花一样,眼睛就会变成碧清的两池水。母亲的心软了,她微微地点点头,轻声地说:
“去吧。如今世道不安宁,兵慌马乱的,要早点回家。”
女儿的背影一在视线中消失,母亲立刻又紧紧地锁上了眉头。
做母亲的不知道自己的女儿吗?不,她完全知道,知道的很清楚。女儿是她一口奶一口饭,一把屎一把尿拉大的,形影不离地在自己身边长大的。娟子是个最知道干活的孩子,非常正经,连话都不多说一句,有什么事,从来不瞒着母亲。想到这里,母亲宽慰地舒了口气。可是她的心马上又收紧了。
孩子大了,有什么心事都能说出来吗?这半年她不是有时候夜很深才回家吗?母亲知道娟子是在一个远门侄子——德松家里,同他妹妹兰子一起绣花。可是有时娟子回来讲的一些话,很使母亲纳闷。
“妈,你说说,咱们穷人为什么这样苦呢?”娟子望着母亲问,象是好不平似的。
“那是咱的命不好呀!”母亲不在意地愁悒悒地答道。
“妈,这不对。妈,你再说穷人多财主多?”
“那还用问,自然是穷人多。咱村不也是吗?”
“那为什么多数人要受少数人的欺呢?”
母亲随便支吾了几句。她不明白,女儿为什么提出这些很少有人问的事。
更使母亲难忘的,有一天晚上,娟子深夜回来,没一点睡意,脸上流露出少有的喜色,凑近母亲耳旁,悄声说:
“妈,你说象王唯一这样的人,该杀不该杀?”
母亲对女儿这个问话感到很惊讶,可是一想起往事,使她顾不得去管女儿为什么这样问,只是愁苦地叹口气说:
“那么你大爷一家是该死的吗?唉,会有那么一天?!”
“妈,会有。会来到的!”娟子很有把握地说。
母亲想前想后,心里有些明白,可又有些糊涂。她不自觉地又抬眼望望女儿去的地方;那儿是一望无际的在秋风中翻腾的山草和树木,一点别的动静也没有。她象为女儿的事放了心,可又象有一种更大的不安情绪在压迫着她,使她觉得心里更加沉重了。
母亲看看天,天上大块的白云,在慢慢聚集起来,转变成黑色。一阵秋风从山头刮来,刮得那谷叶儿和母亲的头发一起飘拂起来。
母亲全身一阵紧张,她预感到,一场暴风雨就要降临了。
“怎么,老大娘走了吗?”
当娟子回到会场——长满各种一人多高的草木的山洼里,七八双担心寻问的眼睛看着她,正在说话的姜永泉,代表在座的每个共产党员的心情,问了一句。
娟子朝大家笑笑,点点头,就在兰子旁达坐下来。兰子看样儿比娟子还小些,长着一对机伶伶的灰色眼睛,两个圆脸腮老是红润润的,说起话来翻动着薄嘴唇,和喜鹊叫差不多。她抓住娟子的胳膊,急急地问:
“娟姐,你给大婶说了吗?”
“还没有呢。”娟子又转向姜永泉说:
“我是想,先告诉她,她一定怕的不行,闹不好还坏事。我等天快黑了再对她说,她一准会答应我的。嗨,俺妈就是心软,我要求她什么,她都会答应的。”
姜永泉看着娟子充满自信的神气,也赞同地点点头。他说:
“秀娟这样打算也对,老人是容易受惊的。这老大娘是个好人,我想她会答应的。”
“是啊,一百个错不了!”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很信服地说。那是七子。
王官庄党支部书记冯德松对姜永泉说:“老姜,这事就按原来的打算办吧,我们家和娟子妹家是掩蔽地。你再往下说别的吧!”
“好。”姜永泉的脸上变得严肃起来,口气加重地说:
“今夜这次暴动,是咱们党的组织从地下转为公开的决死一战!前面我也告诉了大家,不光是我们村,而是周围几十个村子都一齐动手干。上级指示,乘日本鬼子还没扎下根,咱们要先下手,把政权夺过来,攥在咱们手里,领导人民坚决抗日!只要咱们划算好,到时候不要慌,别看几杆土枪,几个手榴弹,也一样把敌人收拾干净!
“同志们!咱们盼望多少日子的武装斗争就要开始了!是每个共产党员拿出真本事的时候啦!
“同志们!咱们决不能失败,一定要战胜敌人才行!”
周围七八个人的心全都砰砰跳起来。人们那被晒黑的饱经风霜的脸上,显出严肃而紧张的神情。
德松瞪大那双青春的眼睛,里面闪灼着充满信心和勇敢的光芒,看着姜永泉的每一个动作。娟子和兰子膀挨膀紧靠在一起,激动的脸直发烧,鼻尖上浮着一层细小的汗珠。七子袒露出毛楂楂的坚实胸脯,用力地抽着烟,烟袋发出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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