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殇_周梅森【完结】(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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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时,有3 名敌兵潜伏在战壕内为我方俘虏.本来我们要将他们枪杀,但是曾经参加满州事变,有斩首经验的柴田上等兵建议说:"最好用斩首方式."并且又对我说:"能够砍人头的机会并不多,将来回到国内还可以当做一种经验谈.

  分队长你不妨亲自试试看".听对方这么一说,因为在部下面前,所以不好意思拒绝.虽然心中有点害怕,但是碍于面子关系,不得已只好去做. 决定要斩首后,柴田上等兵就很得要领地指挥着部队,押解那3 名敌兵到运河的堤岸坐下来,保持此姿势来斩首的话,首级被砍断后,身体会自然伸直跃入运河. 当众人在准备的时候,我高举着借来的军刀,站在人犯的背后.虽然鼓足了勇气,但在挥刀之际,却突然变得既刺激又恐怖. 事到如今,我当然不愿意在众人面前显露出自己懦弱的一面,所以只好鼓起最大勇气,大声喊出"杀",同时对准1 名俘虏的颈部挥刀砍下. 我持的那把军刀非常锋利.刀身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很快地就将他的头砍断,由于用力过猛,刀尖直落在我的脚尖前面. 与身体分离的首级掉落在地面,从堤防的斜坡,像友球一般地滚入运河中,我将目光转向斩断后的颈部时,发现有一股鲜红的鲜血,像喷泉般地从颈部动脉冒出.当血势逐渐减弱时,身体突然伸直,像要追寻头部一般地跃入运河中. 这段过程虽然仅有数秒的时间,我却觉得非常漫长.于是,我拥有了谁都无法体验到的斩首经验.

  如此说来,似乎我比普通人还残忍,但事实却不尽然,我从小由笃信宗教的祖母扶养长大,她教导我说:"人在世间,最大的---------------

  从常人到魔鬼 (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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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罪恶就是夺取生物的生命."因此,我连一只蚂蚁都不敢践踏.所以,我实在是很不适合从军到战场来杀敌的. 这样的我经过征兵检查,被选为军人派赴战场.也许这是生为日本国民所无法避免的事,但是后来我却又被指派担任分队长之职. 当年我只有23岁,如此年轻就是领十几个部下,心理负担实在很重.

  如果部下都是现役新兵还好,但他们大都是应召兵,对我而言都是前辈. 有些人在部队只待过1 年,有的则待了10年之久.其中某些人在现役时,就曾参加过实战.其他还包括在社会上已经很有成就的人,和使人感到棘手的无赖汉.整个分队中,以我的经验最为浅薄. 说来好笑,我之所以成为强兵,居然是拜自卑感之赐.自从到了战场后,为了避免别人轻视我太年轻,我就故意地显示出威武雄壮的姿态.我杀人并非具有敌忾心,而是为了让分队员们评估我的实力的一种炫耀行为. 就这样我变成了敢杀敌的军人,然而前线战场的军人们,可说都是在违背自己的良心下杀人. 为了使在战争途中拨补下来的新兵们有杀人的胆量,我们曾经做过刺杀敌人的试验,就是以俘虏或当地的居民做为活靶,让没有战斗经验的新兵来体验刺杀活人. 被选为活靶的人固然很倒霉,但这对被迫参加试验的新兵而言,何尝也不是一场痛苦的经验.面对俘虏和居民的新兵们,每个人的脸部的表情是既紧张又僵硬,两眼充满了血丝瞪视着对方,嘴唇不停地发抖.

  手握刺枪的姿势,就像要逃跑一样,仿佛是在向谁求救一般.听到"突刺!"的口令时,立刻紧张地喊出"杀!",向前突进,但实在太缺乏魄力了,声音听起来像在哀叫一般,草草地就对着目标刺下去,这种刺杀法,绝对不可能使人一刺就毙命. 被当做活靶的人,被刺得肉绽血流,非常痛苦,大声地哭嚎哀鸣.这时候的新兵们,被此凄惨的景象所惊吓,又对流出的鲜血感到恐惧,使得杀气迟钝下来. 但当对方不堪痛苦而哀嚎,血色鲜浓冒出时,就会想让他提早断气,了结痛苦.并且为了让自己脱离恐怖,就随随便便地一阵乱刺,直到他们断气为止. 这种杀人的体验,是每个上战场的军人必须的关卡,尔后在战斗时,才能发挥勇猛善战的精神,对于杀人的行动也才会感到无上的光荣.战场真是使人发狂,变得残酷而无人性的罪恶的深渊. 攻陷大场镇后,注视着右方的真茹无线电台,部队继续向前挺进时,上海之役的最后难关——苏州河,阻挡了我方的前进,比起大场镇人为的坚固要塞来,苏州河是最难攻克的天然地形要塞. 攻击时的最大难关,在于必须渡过50米宽的苏州河.对面布满了无数的中国军,每个堡垒阵地内,都配备有现代化的武器,坚固的守备,使我军无法跨越雷池一步.

  只是不论多么困难,我们绝不能中断攻击.这时候,我们向这种不利的地形和坚固的防御地挑战的作法是,充分发挥大和精神的所谓肉弹攻击,就是工兵队潜入河中,以人柱架成一座桥让渡河队通过.架桥工兵队,必须是和渡河队一样不怕死的敢死队.

  能在敌人火力的密集攻击下,平安无事地渡过一条细长的小桥,到达对岸,真可以说是一项奇绩. 最先的强行渡河行动完全失败,接着有第2 次、第3 次反复的强行渡河,但大部分未到中途,就受到猛烈射击,中弹掉落河中. 虽然如此,战法仍不变更,而且作战指挥部愈加兴奋,以强硬的督战口吻说:"不论失败几次,必须连续做到成功为止,以军人的死尸来填满苏州河,让部队踏着渡过." 在这种毫无道理的命令下,渡河的人就像被宣告死亡一般,不少人因此葬身在苏州河的泥水中.我所属的大岳队,在以往的战斗中都是在第一线作战,但这次开始渡河之初,却被安排退居第二线休息.虽说是第二线,其实距离苏州河岸也只有50米左右. 在那里,我们看到好几幕敢死队赴死出征的情景.出发前,由队长举杯向每一位队员诀别,饮毕后,以兴奋的口吻说:"各位的生命已经交给我,希望和我一起成仁.召集你们应该知道,这里是日本男儿的葬身之地."这样鼓励后就出发. 表面看来似乎很戏剧化,但却充满了任何著名演员也无法演出的悲壮感和疯狂般的气氛,处于相同境遇的我,对于前去赴死的袍泽,感到十分哀痛. 但是我并不能将它视为他人的事.因为我自己不知何时也必---------------

  从常人到魔鬼 (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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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须前往那个死地.在休息的时候,总觉得似乎在生死之间徘徊一般. 以往我曾经历过多次的危险,每次总是认为无生还的机会,但是当战斗结束后,却又能平安无事地活下来.但此刻的状况比过去任何一次的危险还险恶,我估计自己只有两成的存活机会.在对岸无数支枪炮的扫射下,能冲过河中那座50米长的小桥,实在是一项奇迹.我想只好以接受死亡宣告一般的心情来面对它.这种心情实在令人讨厌.虽然我尽量假装平静,但内心却无法稳定下来.向死神报到,实在是一件大事.更何况我只有20多岁,真不想就此结束一生.静静地坐着,也会有一股不安笼罩心头,不做任何行动反而更加难受. 反观其他人,发现大家的表情都和平常大不相同.也许不做某种行动就无法隐藏内心的不安,于是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开始写家书.虽然只剩下无法预知的短暂生命,大家却都写道:"我们很平安,请放心.天气一天比一天寒冷,请特别照顾孩子,不要让他感冒,同时请你保重身体,代替我料理一切家务."道出自己对家人的关心.大家都在家书中指出自己很健康、平安;但如今去即将前赴危险之地,也许当这封信寄达家人手中时,他们也可能同时接到"为国捐躯"的死亡通知.想到这里,我实在难过地想对大家说:"喂!大家不必写信了,这样只会令家人伤心罢了."话虽这么说,其实我自己也同样拿出信纸来写家书.和大家一样,我在信的开头就写道:"我很平安,请放心."因为这样,好像可以使过去都很健康的身体一直持续下去,而冲淡对死亡的不安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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