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贵!你一回来露出邪心歪意,你妈就说过你,打过你,要你记住,你是穷家孩子,为抵债进财主门去的……可你这东西,五脏六腑都叫财主家的臭水沤烂了,脑瓜只盛着个钱字,一句正理听不进去,昧着良心,认贼作父,伤害自己人!你,你这离开人伙入狼群的东西!不忠不孝,不仁不义,谁认你做儿?谁认你为亲?谁认你是人?世上有你容身的地场没有?早该自个碰死,还有脸叫爹唤妈,哭着呹命!"
群情激怒,好多人呼喊:
"三嫂的话实在!"
"杀了他!"
"容不得畜类!"
金贵张皇地爬起来,骇然地盯着母亲,仇恨地说:
"好个毒心妈!做了鬼,我也忌恨你!"
三嫂正视着儿子道:
"没做鬼,你不就放枪打你爹了吗!"
金贵气汹汹地说:
"好吧,我死,叫你张家断根!"
三嫂道:
山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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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下伤天害理的冤种,不如不留的好!"
金贵蹿着高大骂:
"你们这些穷小子!共产党得不了势,你们兴盛不几天!"桃子高声说:
"兴盛一天,俺们情愿!"
三嫂对绍先说:
"还留他做么?"说完,快步向家走去.
绍先一挥手,几个青年扭住金贵,押着向北山走.金贵骂不绝口,又嗷嗷地哭起来.
"桃子."
"嗯."
"没睡着?"
"妈,俺搂惯了竹青,身边没她,手没处放了,挺不舒心的.""那你去西炕上搂闺女去."
"算啦,让她跟她小姨亲热一宿吧.我今夜得守着妈.妈你也睡不着?""合不上眼……"
"妈心里难过?"
"唉,有疮身上赘着,总是个病根;一刀割去,痛是痛点,一下就好啦!为好人遭难都哭不过来,金贵那坏东西去了,我老难过的什么劲!我是……你摸摸,你兄弟吃了开仁带来的药,是不是退点热啦?"
"……嗯,是好些啦!妈,点上灯吧?"
"不用,黑影里,咱娘俩躺在炕上,脸对脸的说个话.""哎."
"难得你来家一趟,又碰上丧事……"
"妈,你才说的,去了坏根是好事!"
"哦,对……桃子,区里还派人去开仁庵上转?"
"比我刚到那会子少些了,孔秀才还是不闲着发话给开仁他哥,说我有个差处,拿他全家问罪……妈,眼下咱们正预备着起事,先子哥说暴动前再不让我到桃花沟来,防备孔秀才为丢r 金贵几个,到这寻事,盯着像我这样的人.""哦,那你得留神!"
"妈你放心,我和开仁的相处,不是刚到山庵那会子啦.那会子,不说有多别扭,总共两间茅草屋,里间是炕,外间是灶.俺和竹青要在灶间打草铺,可他倒先把铺盖搬到地上了……不管天有多么热,俺都穿着衣裳睡,一身一身的汗出……可好,我在炕间,他从不进来,有事隔着墙说——往往是一天说不上一句话.他早上天不亮出门,带着和俺爹放蚕用的一样的大剪子,多的是一把小镢头,晚上黑得不见影才回来,一头是柴草,一头是药材……妈,他就是这么个老实人!"
"他到底痴不痴?"
"痴."
山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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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痴?"
"痴得蝎虎!妈,他每到阴历初十J 日,就拿着香、纸和野花什么的走一天,晚上回来也不吃饭,躺在草铺上唉声叹气,有时又躲到屋后,抱着头呜呜咽咽地哭……"
"唉,是个痴子!"
"比这痴的事还有呐:起初俺给他补补洗洗的他不让,我说你分得这么清,那好,往后俺也不烧你打的柴,不吃你种的粮……他才松口了.开始我没在意,日子久了,我发现他褂子上的第三个纽扣——心口窝上的,都给撕下了,我挺纳闷儿,就给他都缝上了……妈呀!你再猜不着,他当时脸一下黄啦,眼一下直啦!嚓嚓嚓,他又把第三个纽扣都撕下来啦……""啊,真痴得怕人!"
"一点不怕人,妈,我挺喜欢他的!"
"喜欢他痴?"
"我知道他痴的底细以后,才明白,我提防他是多余的……妈,你想不想知道他为么痴的?唉,他痴得让人疼……"
"咳呀,妈的闺女,我看你也痴啦!"
"是啦,妈,俺俩痴一块去啦……"
"先别说别的,说你俩如今的!"
"如今?咳,我才体会到先子哥的话对,守节殉情是封建,人活着,最要紧的是去做亲人留下的革命大事,去报仇雪恨,使世上的受苦人再别受欺压.开仁也懂了这个理,和咱一条心啦!往常,我最打怵当着别人面,听竹青叫开仁‘爹’
啦;如今听人背后叫我‘痴子媳妇’,俺也不气恨啦……反正,等咱们暴动成功了,什么也不用怕啦!"
"你们能和和气气一个心眼过日子,爹妈和那么些疼你的人,就放心啦!""妈,我的事再用不着你们分神啦,你和先子哥他们也说说,俺和开仁跟大伙一样,使劲奔革命,出力闹暴动!"
"没睡着?"窗外有人说,"你出来一会子."
"是你爹."三嫂爬起身,"桃子你快睡吧,明早就要走."桃子随手把夹袄递给母亲:
"妈你披上衣裳,深秋的夜,凉!"
三嫂刚出屋门,老三就拉着她向院门处走.三嫂悄声道:
"老东西,拉拉扯扯的,让孩子见笑!"
"谁有夜明珠?你能看清我的脸?"老三直把妻子拉到院门后.
三嫂道:
"么事急的你,不梦睡神爷爷去?"
老三说:
"你不梦睡神奶奶去?"
三嫂打个寒噤,说:
"有话快说,俺冷得慌!"
山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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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了说这事,你身上准热乎啦!"老三凑近妻子,热气直向她脸上喷,"我问开仁,他和咱桃子的事啦!"
"你怎么问的?"
"我说,前几天我去他庵里,见灶间地上的铺没有啦,怎么回事?""老东西,你也学乖啦!他怎么答的?"
"他支支吾吾的.一会说天凉了,山里潮气大,地上得不断火,怕烧了地铺,着了房子;一会说咱闺女怎么怎么好,如何如何疼他,早先他从孔家庄背来粮食地瓜,一做一大锅,凉着啃几天,如今倒好,多会回家有热的,干的稀的全等着……他就是不说铺的事."
"你还问下去呀?"
"不问个水落石出还成?"
"他又怎么答你的?"
"他又说咱闺女如何如何对他好,让他知道了该亲谁爱谁,恨谁仇谁,懂得了做人的道理,找媳妇,打着灯笼难找咱闺女这样的人品……唉,真气人,他就是不说他俩合炕的事,我又不好点明.原本我见他老实,并不痴,今番一交口,还真像个痴子!"
"可不,他就是个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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