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震海问.
"桃子……"
"她?"
"嗯.人家痴的和我不一样,她的痴治了我的痴.你是管事的,桃子怎么弄到我庵里,你也会清楚.这些个,你都会说给石匠玉听的.起初俺俩相互防着,她为她的‘玉’生,我为俺的‘金’活.可是,桃子恋着石匠玉,暗地里为革命使劲;我呢?只知哭金子,给她的冤魂烧香烧纸,留着心窝上的衣扣子…桃子知道了我痴的底细,告诉我,害金子的狼不是鬼变的,是孔秀才的王八儿山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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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孔显!那年伍拾子他爹赶南黄集卖六月仙桃撞上孔显要抢的闺女,原来就是金子啊!金子是叫人变的狼害死的啊!我光对金子犯痴没有用,要给金子报仇雪恨!
使世上的所有金子再不叫狼害了,这才最对得起金子!桃子妹她算把我心上的门打开了,让我觉着这日子有奔头啦,怎么做才是对金子最疼啦!
"你不知道,桃子的为人多么实在、厚道.找媳妇,世上再难找这样好的!
我想不到,摊上这么个比亲妹妹还亲的人!她见我老在地下灶间打铺,天凉了,非要我上炕睡不可.我开始不依,她说,我是她亲哥,她是我亲妹,泉水一样清楚啊!谁要有邪心,炕上地下也分不清啊!就这样,她炕西,我炕东,中间是竹青.她说她的‘玉’怎么使她疼;我说我的‘金’怎么让我怜……俺们一块说,害他俩的是一个对头,一个世道,他们死时俺们都没见影,心里至今都认为他们活着,没有死……最后桃子总是说,记着心上活着的人,咱一条心为革命使劲啊……
俺们是假夫妻,俺们是真兄妹啊!为着革命,为着对付孔秀才这些狼,俺们人面前里不脸热,背地里心敞亮!叫敌人的狗眼挑不出毛病;让自个的亲人心里实落.你不知道,俺桃子妹的小闺女每每对着我叫爹,我明明觉着叫的是她真爹——于震海啊!
"看我说了这一大堆,你不认为是痴话吧?我喜欢犯痴,一辈子是冯痴子,可我说的话,都是真话,实话,老实话!"冯痴子说完,这才忙着掏烟袋抽烟.
于震海的泪水早已涌了出来.他说不出是悲是喜,他只感到,对党,对亲人,对所有受苦人,更亲,更爱;对敌人,对孔秀才一伙,对这旧社会,更恨,更憎.他见冯痴子脸上有汗,很自然地抽出他腰带上的土布手巾,递给了他,激动地说:
"你的话我都懂了,你不是痴子,你是个好男子!"冯痴子忙说:
"桃子妹才是个好样的,金子也不换的人!你快找于震海,告诉他去……""我会对他说的,你放心!"震海道,"桃子知道我……不,她知道于震海活着回来啦?"
"不知道.她这几天一直没到桃花沟,藏在三瓣石等着传情报……我今早上去三叔家送治伤的草药,一听这事,放下竹青,就跑来打听她爹……"山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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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海道:
"于震海听说了,会不知怎么感激你才好……"
"不,俺得感激他媳妇,是她……"
"这些往后再说吧!你和桃子的事,还要像从前那样忍下去……""哪干么?"
"防备敌人知道."
"知道怕么?咱就要打胜啦,我帮他们收拾好赤松坡的家……""还不急,咱们还没有打胜."震海转向孔家庄的方向,"等收拾完敌人,再来收拾家……"
"家,不成模样啦!狠心的坏地瓜,把院子当猪圈,屋里当猪窝……倒好,肥猪给受苦人喂啦!噢,猪,那年我嫁过来的头一集,他去抓猪,装在麻袋里,窝憋死啦!他倒不心疼,还乐呵呵地吃饭……事过才知道,那天他人了共产党!……看,门板,已经烂成么样啦!人穷,连草门楼都盖不起.爹那残疾身子,披着蓑衣,守在门槛后,给开会的同志把门……赤松树,那么粗那么旺的大松树,遮得一院子阴影,孔秀才把它和爹一块烧死……歹心的兽类!你能烧死树,俺爹你烧不死!他躺在北山冈,坟前的松树,一天天长得壮起来!你们这些害人东西,就要死干净……屋子,什么东西也不见了,全是烂草……那不,后窗根安织布机的地场,我过门第一夜,他就从那跳出窗去的……心多坚实的人哪!为解放,为找党,新媳妇都顾不上看清脸面……哦,后窗,坏地瓜给堵死啦!做尽恶事的人,你们的能耐用尽啦,该是你们老实的时候啦!
"家,不成个家了!不,还是家,不怕,暴动胜利后,我和他,用不上几天工夫,就把它收拾得像原先一样——不,比那时还有生气,还像个家……"她,从院子里,走到屋里;从屋里,走到院子里……有多少次,她无心数.
她,看着旧日的景物,想着重建的新生活.
她——桃子!她和三瓣石的联络员一起来送特委指挥部的通知.由于她不能暴露身份,来到赤松坡村边,桃子叫那个联络员进村找负责人去了,她在村边等他.她望着近在咫尺的生活过的房屋,不由得悄悄推门走进来,又把门掩上……
山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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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进了这幢草房,虽然它已面目全非,但这是她经历过的那些日日夜夜的地方,印象太深,感情太厚,使她眷恋不已,千情万绪,涌上心头.她感到这还是她的家,于震海压根没有牺牲,像从前一样,她在等丈夫回家,焦急地等他回家……
这时,院门吱呀一声,有人走进来.桃子警觉地走出屋门,那黑亮的眼睛立时瞪圆,脸色煞白,身子一僵,重重地靠在屋门框上.
于震海呼吸紧迫,大步抢上来,扶着她,颤声说:
"你!你在这……我,我没死,是三子兄弟替我牺牲的!你,别惊着,我好好的……"
一股强有力的新鲜血液,回荡了桃子的全身.她的脸,霎时血红.她伸开臂,扑到他肩上,呜呜恸哭!
震海的热泪打在媳妇头发上.他啜泣着说:
"你清醒些,别伤心!我回来,参加暴动,打敌人,报仇!"桃子哭喊道:
"你活着!"
"我活着……"
"你回来啦!"
"我回来啦……"
桃子仰起泪脸,紧看着丈夫的脸,吞着泪水,说:
"这不是做梦?"
震海握紧她的热手,悲哽着说:
"你不认得我啦?"
山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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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得,一百个认得,一千个认得!"桃子又更紧地把头埋到他肩上,"是你,是你!不是梦见的,是真的你……"
"你常梦我死啦?"
"梦你活着!在俺心里,压根你就没死!天哪!这可别是梦啊……""看你,和孩子似的!日头底下,你还看不清楚?"
他,还是那么高,那么壮实;唯有宽敞的脸盘,比从前粗糙一些,多了几条深深的抬头纹;那浓眉,大眼,仍是亮铮铮的,更威武,更深沉了.几年来,第一次,阳光下,桃子把丈夫看清晰了,看仔细了!迅即,她发现他右臂上的衣服有了碎洞,心一紧,立时制止了巨大的激动,说:
"又伤着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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