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打的身子骨,也架不住……"
"啧啧!先头依我,我去就好啦!"老三说,"冯先生还在忙伤号?""没请来."三嫂说.
"啊!"张老三吼了起来,"这白胡子,他还是先生,见死不救!胆小怕事!还没人家张桂元强!我去找‘鬼见愁’,看他给不给我个红脸……""你先别吵吵,让闺女静心睡会儿吧."三嫂擦干桃子的湿头发,下了炕,压低声音说,"还不知是怎么回事,桃子单身回来的,开仁和竹青也没来,问她,她只说,先治伤,来不及说……倒也是,她把说话的劲都留在治伤上,等伤号用好了药,桃子连睁眼的力气也没有啦!可怜的闺女,凭着一口气回到桃花沟的……唉!"
张老三怜惜地看看睡着的二女儿,冲妻子乐呵呵地说:"别唉声叹气啦,遇上事要沉住气,光害愁有么用!我早说过,这次暴动非成功不可,你们还老担心,嘿嘿!"
三嫂一愣,疑惑道:"你乐和什么劲?哪也没去,你听到什么好信息啦?哎,你才说的冯先生不如张桂元,这桂元怎么啦?"
小菊道:"桂元叔说昆嵛山里来了好几万红军,震海哥跟他们一起,机关枪大炮有的是,在那练兵……"
"有这等事儿?"三嫂一惊.
老三说:"我早说过……"
"不会是真的."三嫂摇摇头,"是人们盼的,不是真有的,要真有……""什么!你还不信服?"老三又喊起来,"人家张桂元亲眼瞅见的,红军的人跟他说过话……"
山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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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是他赶集半路听人说的,山里的和尚、道士传出来的."小菊纠正父亲.
老三道:"反正都一样.就是不听说,我不早料到了吗?咱暴动那么些人,珠子、绍先、震海那些领头的能耐人,还对付不了那些灰皮大兵!孔秀才兄弟咱不是亲眼见着当鬼的吗?冬春楼不是眼见着成灰的吗?咱们的红军,怎么不会来胶东打天下?想当年秦始皇还从昆嵛山里过,如今那老皇帝的车马留下的道,我还走过哩(注:昆嵛山中有座山名辇道,留有遗迹,相传秦始皇东巡时路过此地.)……"张老三越说越没边了,其实也早没有听众了:三嫂在忙收拾给伤号磨好的面粉,打点上继续磨的麦子;小菊在接着做晚饭,狗剩忙烧火.没有人去听取一家之主的哕嗦,但这对张老三的讲话兴趣丝毫没有影响,好在还有人在眼前,即便人已走了,他也要把想说的话说完,最后骂一句"妈妈的"就心满意足了.在他来说,说话是他的需要,习惯,并不都是为了别人听的.
三嫂的手在干活,脑子在想别的事情.这是繁忙的日夜不闲的活计逼迫出来的习惯,也是贫苦的农村妇女很难有专门用脑子的空隙所养成的习惯.三嫂对当前的事态,既没有张老三那样乐观,也不像小菊为真真假假的消息左右得忽喜忽忧,她心里已经断定,暴动的事情凶多吉少.多年的习性,她注重实在的事情.在当前的处境下,她最关心的是党里人的遭际,最数那几个关乎胶东穷人前程的负责人的生死存亡,再就是放在桃花沟这十五个伤员的命运.她自认为,有一大部分责任压在她身上,无论如何,不能叫他们出差错.至于别的事情,比如暴动的前途究竟如何,这不是她能决定得了的,想也不起作用,留着心计和力气,用在她能办到的事情上吧.
"妈,做么饭给俺姐吃?"小菊问.
老三的话已说完了,又担起洋铁水筲,准备继续挑水去.这时,他不等妻子发话,便道:"十六七岁的闺女,连这点事也不懂,给你姐擀碗面,打上个鸡蛋……""三姐,多放些汤,俺喝一点点.竹青在家就没俺的份啦!"狗剩像小狗似的,伸出小舌头乱抹拉嘴.
"你个狗剩,就知道馋嘴."三嫂道,"用不着擀面,她醒来,一块喝地瓜面汤就行啦."
老三急了,说:"你个做妈的,今儿疼闺女,明儿亲闺女,闺女这些日子,东跑西奔,为了伤号,没白日黑夜地操心,如今累成一堆泥,你还舍不得动点白面给她吃.这面是咱得的孔秀才的,咱一家老小,也为打孔家庄出过力,就不能吃一口!珠子他们在跟前,也会跟你火的,你这么不疼闺女,这么……""你的牙还没磨完哪!就听你一个人吵吵啦!别人不堵你,你就以为耳朵都为你的嘴长的呀?"三嫂生硬地说,其实脸上并没有变色.
"妈,爹说的是疼俺姐的话,你别……"小菊看不清黑影中母亲的脸,担心父母又要打仗.
小狗剩也上去扑在母亲怀里,亲昵地叫道:"妈妈,我馋嘴,打我嘴,爹不馋,爹懂事……"
三嫂心里冲进一股热辣辣的感情.她不由得走近丈夫跟前,放平了声音说:"你山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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呀,说十六七岁的闺女不懂事,你这四十多岁的老头子就懂事?用给伤号的面做给桃子吃,你闺女吃得下去?成心招她生气!俺不懂事,不知道疼闺女,你来疼吧,你……"
张老三站着没动,嘴张了几下没出来声音.
小菊道:"爹,你推了半天磨啦,我挑水去吧."
张老三猛把身子转过去,边出门边气哼哼地说:"推磨那叫活?哼,十六七岁的闺女,就是不懂事……"
小菊见爹出了院门,开心地笑了起来.
哭声,低低的呜咽的啜泣声,从西间里传出来.
年少人耳尖.最先是狗剩和小菊听到哭声,跑进西房间,见桃子躺在被窝里,抽抽搭搭地哭.小狗剩忙叫: "妈,妈!俺二姐,你快来呀……"小菊已经跳上炕,跪在桃子身边,掀开被头,说:"二姐,你醒啦!二姐,你哪里不舒服……"
那不断头的泪水,像雨帘一般,流过桃子的面,头两边的枕头,湿了一大片.
妹妹的唤声,桃子没有听见,及至她强睁开眼,发现身边有人,她一下坐了起来,扭身抱住了妹妹,哭声更大了!
小菊从没见过桃子这样悲泣过,又惊又疼加上怕,搂紧二姐的脖子,大声哭着喊道:"二姐,姐呀!你怎么啦?你遭什么殃啦?啊……"姐妹俩在炕上痛哭,小狗剩在地下哭着叫:"妈妈呀!你快来呀……"三嫂在厢房拿棵白菜过来,面对这种场面,她一时还弄不清发生了什么事.开始还以为是小菊引起的乱子,接着,母亲理出头绪,上前把桃子的手拉住,但不等她开口,桃子又一头扑进母亲怀里,哭声更大了,并发出沙哑的号啕:"妈呀!妈呀!闺女怎么办哪?怎么好呀?妈呀!妈呀……""桃子,桃子!"三嫂边叫边扳弄桃子的头,叫她清醒些.但桃子却用力把头贴在母亲胸上,像儿时使劲儿找奶吃,又似脸上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伤要藏起来,直管哭,哭!
三嫂有些发毛了.她这个从小硬性的二女儿,除去听到误传丈夫死的时候这样悲痛过之外,还没有这样过,难道这次她又听到了震海的不幸消息?三嫂心上针刺般的绞痛,泪水也开始出现……可是,小菊拉住桃子的手扯着嗓子喊姐姐;狗剩在炕前直拽母亲的裤脚,又叫妈又喊姐地哭.三嫂挺硬了腰身,严厉地对小菊说:"你姐有哭的痛处,你为么事,也来凑份子!还不快去拿手巾,凉碗热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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