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连长洗着牌说:"听起来好听,想起来不是滋味.梅兰芳再唱得好,扮相美,也是个……"接下去说了句下流话.
众人跟着笑起来,孔显说:"仇连长,咱们这儿有个旦角,保你又爱听又爱看,是个真的女流……"
"哦!"仇连长的眼睛圆了,"比香兰小姐如何?"
万戈子道:"戏名小白菜!比她只上不下,只白不黑!""嗬,好啊!这地方真有宝呀……哎!"仇连长贪婪地说,"快叫她来玩玩,唱几句吧."
孔显道:"说的倒轻巧.她来?不给你吃棒槌就是好的.""啥?"仇连长火了,"日她娘,那个娘们几颗脑袋,敢不依老子?孔香兰是尊府的小姐,不然,这是清乡剿共时期,老子想怎么就怎么!走……""你先慢着点,这娘们不一般,比我那堂妹骚几百倍!"孔显的独眼龙上的太阳镜,在灯光下像两颗黑驴屎蛋蛋,"仇连长,想见识见识小白菜,你得应个条件.""啥?"
"明天咱们搜一趟桃花沟."
"这个……"
"不用你辛苦,兄弟代劳,你派一排兵……"
"回来请我听小白菜唱戏."
"那个一定……"
在同一个时候,孔庆儒睡在大儿媳妇的里间炕上,枕着她的大腿抽大烟.孔赫媳妇对公爹说,攻打孔家庄的第二天,小白菜萃女雇了一乘红花鹀,抬着她在村子前后转了三大圈,然后和于震兴拜了天地,结成了夫妻.
山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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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这等事!"孔秀才睁大了浮肿的眼睛.
大儿媳妇撇撇嘴,酸溜溜地说:"啧啧!老爷子,多大岁数醋劲这么大!吃着碗里的还占着盆里的.她嫁给你,你敢要?"
"浑话!我是她公公……"
"你是我的么?小白菜还是叔伯的,我是……"
"不许胡说."
"是啦,圣人之后,背着人怎么都行……"
孔庆儒已没闲心听女人的琐言猥语,他早在盘算从哪些人身上可以找到共产党人的线索:小白菜——于震兴——于震海;孔霜子——好儿——孔居任……好儿捂着伤痛的胸口,一开屋门,满眼白光——已下了一夜雪了.没等她去开院门,门已被撞开了.
三个兵打着电筒冲进屋.他们到处照了一番,只听一个兵说:"没有脚印来家,走吧."
两个兵走到院子.这个兵落在后面,又听训斥她说:"你男人要是来家,有生人来找他,马上到区报告."接着,他走过好儿身前,手向后一伸,向她手里塞了个小纸团.
纸条上这样写着:
明天狗咬桃花沟 小雪
这小小的揉皱的纸条,在好儿手里,简直像是一把火炬,顿时把她全身烤热了.
她也曾参加过斗争的生活,但那都是帮别人做的,这次,在这种紧急情势下,居然有这样的重任,落在她身上了!这次不是她二妹桃子,也不是三妹小菊,而是她.她一直是别人眼中的一棵弱柳、病殃身子了!这叫妈知道,还有他——她心底深深埋藏的他知道,该是用怎样的眼光看她,怎样的热手握她啊!她庆幸,她没有死,是的,她不该死,出嫁时不该死,这次为绝女婿的邪道不该死,她有用处,这不,保护桃花沟伤员安全的重大责任,落在她身上了嘛!
好儿哭了,流着泪,冲出家门.她也不知道哪来的力量,竟没感到胸窝的伤痛,蹒跚地奔走在黎明前的雪路上.越近山前,风越大,雪越深,她那单薄的细高的身躯,摇摇扭扭,不时摔倒.而那一座座山岗上的千百簇松树、桲萝丛,在雪光的反衬下,随着狂风乱摆乱晃,宛如无数只饿狼,发出恐怖的号叫.这时,只有到这时,从没经历过这种境况的好儿,身带紧急情报,胸受刀伤,她才感到,面前三十多里山路,逆风冒雪的山路,敌人、坏人出没的山路,坡陡雪滑的山路,深山深夜的山路,她能奔过去吗?她能把人命攸关的紧急情报送到桃花沟吗?
好儿越走越慌,仿佛听到后面有人追来!她想跑,可胸口一阵剧痛,两腿发软.
一头扑倒在雪地上……
山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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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萃女的结婚仪式,既独出心裁的新鲜,又热情洋溢的生动,这事如果不是发生在暴动的喧闹轰乱的日子里,定会作为一件奇异的传闻,震动乡里,远播四方……
花鹀是在暴动队伍攻克孔家庄的第二天上午出现的,而紧张的婚前准备工作,在头一天晚上才开始……
那天傍晚,萃女正和姑妈站在胡同口,观看暴动的群众处死孔秀才的两个弟弟一干大恶人、火烧冬春楼的欢腾壮丽的场面,她突然发现了同桃子在一起的叫花子似的人——于震兴,霎时,甜、酸、苦、辣的感情涌进她的心间.使向来拿得起放得下的她,这时也失去了控制,竟失礼地没能上前向她崇敬的人——桃子招呼一声,便扯着肩上的白围巾的角,掩着滚滚而下的泪珠,像喝醉了酒一般,没脚跟似的闪进院门里,冲进房间,弯身扑到炕上.
尾随萃女进门的于震兴,迈过院门槛就站住了,把肩上的锄头放下,又拿起来,想向屋门处走,又向院门口退……
"你还愣着干么!看你这身露肉的衣裳!"萃女的姑妈,倒是跟着震兴进来的,说着,关上了街门.
震兴不安地看着她,负疚地说:"俺冤屈了她……""你才知道啊!俺侄女为着你兄弟,你弟媳妇,费尽心血!为你……你自个儿明白,这不叫负心?"姑妈数落着,气得满面怒气.
"这些,桃子妹说俺啦!"震兴痛苦地叹口气,望着半开的风门,扛起锄头,"她不会理我了!你传个话给她,我对不起她!我……""这话我可没嘴传,得你自个儿去说."姑妈上前夺下他的锄头,放到墙根处.
于震兴在破衣襟上擦了擦两手掌上的汗,怀着巨大的惶恐情绪,胆怯地悄悄地来到房门口.那花门帘半挂着,但他的眼睛只望着炕前的地面,她的一双不大不小的脚抵在那里.他痛心地说:"好人,你是好心人!俺对不住你,伤了你……桃子妹说的,俺该向你赔情!"
伏在炕上的萃女,肩头抖动了几下,但是没有起身,也没有回声.
震兴絮絮叨叨地说:"这几年,你为我使尽了心,俺老向坏处想你……人都是皮肉长的,你一回回的好处,对我,对震海,对桃子,对闹革命,你都使了劲,对俺家有恩情……可我,棉花做的耳朵,听信谗言,上了坏地瓜的当,险些做下伤天理的事,要害你,你……我……"老实的雇工,说不下去了,啜泣起来,身子退回锅灶前,装上袋烟,从灶洞里拨火点着……有一只手,不等他将烟点着,把他的烟袋从嘴上抽走.震兴吃惊地抬头,见是她站在跟前,一脸的泪水,一脸的愠怒.震兴站起身,惭愧地垂下头.
萃女脸上的怒气被一阵春风刮跑了,哀怨的泪眼看着他,看着他,终于说:"你总算回来啦!"
震兴慌乱地回答:"回来啦……"
"俺知道你要回来的!"
山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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