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秀才立时和蔼地说:"你说的在理,我全赞成.闺女,你真为我操了这份苦心……"又转向族长的方向:"这是怎回事?也不问问我,就处罚我的侄亲?我的这位侄媳妇,开通一些,倒从不欺心瞒人……显二,万管家,放啦!把我侄媳妇放啦!她嫁个正经人,我喜欢!明儿倒出工夫,我还去冬春楼请客,庆贺庆贺!众位乡邻,多来赏光啊……"
戏就这样开始散场了.
孔秀才那伙人一走,人群就乱了.一些人围上瘫坐地上的小白菜,一些人围着一直站在那里的桃子和痴子.人们都不讲话,只是惊异地看着他们,感叹一件不吉利的事,得到美好的结局.但,更多的人从水坑岸边向村里走去,偶尔回首向这面瞟一眼儿,说不出是害怕还是嫌恶,反正,对小白菜这样的女人好也好,坏也好,躲远一些为好.
有个粗壮的衣服露体的女人,分开人堆,把萃女从腰后抱起来,一个男子弓下腰,把瘫软的萃女驮到背上,急匆匆地向村中走去.这样,看热闹的人又跟走了一批.剩下看桃子和痴子的人,像突然惊醒了,也跟着离开他们,走散了.
山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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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子还在站着,冯痴子的桑木扁担又竖了起来,抱在怀里,呆立在她身后.
"桃子,家去吧."衣服露体的女人扳住她的肩.
桃子转过脸,转动身子,又转过脸,她这才发现,除了她、痴子和扶她的女人,人都没有了.她的极度紧张的精神,忽然松弛下来,一下搂住对方的脖子,身子依着她,说:
"快,凤子姑,走啊……"
冯痴子见她们走了,隐没进黑森森的玉米地里,这才出声呼了口长气.他见旁边那扇拴着麻绳的石磨还在,便放下扁担,双手抓起,举过头顶,使劲抛进水坑里.水坑又"嘭咚"一声,溅起巨大的水柱.痴子"呸呸"唾了两口,手在衣襟上擦着,其实手上什么也没沾着,可他还是擦了一会儿,才去拾自己的扁担……他一弓腰,只见岸下接近水面的干污泥沟中,有个黑东西卧在那里,又像人又像狗,痴子拾起扁担,轻轻地走过去.蓦地,他大吃一惊,扭回头,撒腿跑了.
怨不得冯痴子惊骇,更不是他痴病发作,他看到是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刚刚还在百人瞩目下,发出使人惨死命令的族长.只是痴子的惊吓是一场虚的,因为这个九十高龄的族长,已经动弹不得,不会喘气了.他不是才死的,桃子发问他的时候,他已开始向地府里走去,回答不出话,接着就过去了.原来是人上了年纪,这几天肉、酒吃得太多,平时的饥肠饿肚承受不了,又加上酷暑季节,烈日当头,就这样死在他族长的职守上.刚才那些帮闲的大汉在匆忙的混乱中,搬走族上的财产八仙桌子、太师椅的时候,死族长不惹人注意地滑溜到地上,又滚到了干污泥沟中,和平时他躺在戏台角落处乞讨没有两样.可悲的是,老族长活着时像个干棺材瓤子,真死了却又当不了棺材瓤子.不过他也不会陈尸露野,狗们就会来收拾他的尸体;要不然,这会儿的雷阵雨三天两头有,一阵急雨,周围下来的污水,也会很轻便地把他捎进湾里去的.
冯痴子扛着扁担,顺着庄稼地中的路,不紧不慢地走着.路两旁的玉米、高粱,都有一人多高了,附近树上的蝉,噪个不休.痴子低头走着,眼睛只管盯着路面,走到一块玉米地头,他停住了.他把扁担放到路边的新鲜脚印上,坐下来,擦擦脸上的汗,掏出旱烟袋,用火镰火石打火抽烟.他的眼睛,还是那样盯着脚前的地方发呆,可是行人不论从哪面路上来,离他几十步,他就发觉了,咳嗽两声;等人走过去,他就咳嗽一声.当然,谁见了这个歇脚的痴子,也是望而生畏,本能地加快步子,赶快走过去.
玉米地深处,桃子和凤子在说话.她们的声音很小,又有蝉声,痴子不守路,行人也听不见;即使有人发现了她们,两个女人走路闪进庄稼地行个方便,也是正常的呀.所以,凤子要拉她到家里去,桃子把她拉到这里.
"嗨呀,见你冲出来,把我的头都吓大啦!你呀,桃子,胆子越练越大啦!"凤子疼惜地说,手把触到桃子头上的玉米叶挡开.
"俺也是真急啦,豁出去了……那孔秀才父子再发坏,我就一头撞他进水湾;俺开仁哥也这么说,他用扁担给金子报仇!"桃子说,"也亏得大伙呼应我……你们是不是使劲啦?"
山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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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俺们使那点劲算个么……唉,原以为孔秀才不放过震兴,没想到这么快对萃女下手……眼见着人要死,俺们几个党员干着急没法子,亏得你……""我寻思,我这么说,能顶住孔秀才.咳,还真灵啦?凤子姑,你看我这身汗,衣裳都贴在肉上."桃子喜气地说,拿起篮子里的手巾揩汗.
凤子扯过手巾,掀开桃子的前后衣裳,手巾捅进去擦她胸前脊后的汗水,说:"是天把你热的……"
"不,俺从小少汗,妈说是干活把肉练瓷实了……是吓的,凤子姑,想起来,这会俺还心跳!"桃子信口说,"下回再遇上这事,俺可不敢了!""下回你干得更欢!"凤子边仔细给她擦身,边说,"你呀,体性最像俺三嫂……看看,你这一身的又细又白又结实的肉,可惜留下几处伤疤!"桃子笑道:"没这些伤疤在身上作伴,俺还敢和孔秀才争嘴?这得谢他的刑罚……哎,凤子姑,看你前胸破的,快遮不住丑啦!你纺丝赚的钱,都……""那点钱值得了么?还能让游击队赤身露体地去打仗?"凤子又笑了, "遮不住丑就不遮,这么的,两个老爱动的东西倒凉快些……"两个女子,吃吃地笑了一阵.
接着,桃子告诉凤子,她这次和冯开仁出来,是送特委"给各级党的同志的一封信"的.这封信是油印的,她放在冯先生家里,要凤子找机会去取.来这之前,他们已经送给了各个地方的党组织,包括赤松坡的毕松林他们.特委的这封信很要紧,是理琪写的,和高玉山一起刻的版,油印好的.各地方的党组织都要学好它,按照上面说的去做.
桃子还说,游击队打了界石镇等一些地方的敌人,印出传单,胜利消息在革命同志和群众中传播,振奋了大家的精神,坚定了胜利信心,各地组织都在恢复、发展.当然,敌人也加紧了镇压措施,特别是封锁了昆嵛山区.特委和理琪离开山村,转到母猪河沿岸,开展活动……
她们又商量,马上劝说萃女躲到威海她哥杨更新处去,防备孔庆儒进一步施阴谋.这事由凤子来办.凤子又嘱咐桃子要格外小心,少来孔家庄,她还要去告诉冯先生,对孔秀才进行一些抚慰.
事情说完了,桃子身上的汗消了,衣服也半干了,两位女共产党员亲热地分手了.凤子站到地头,目送着桃子走得不见影了,可桃子身后那尊扛着粗长桑木扁担的"二郎神",还闪现了好久,才消失了.
(冯德英文学馆)
当陪伴桃子和凤子擦汗、说悄悄话的那些玉米成熟季节,也即中秋节前后,中共胶东特委迁到了烟台市.这是根据形势发展的需要,为了开辟西面县份的革命活动而采取的组织措施.
胶东这个地区,口音并不一样.东面的文登、荣成、牟平、海阳、栖霞、福山、蓬莱、黄县诸县及烟台、威海两市,互相有些差异,但基本上一致,不是有心的内行,分不出来.但是西面的县份——莱阳、掖县、平度、昌邑、即墨、高密……差别就显著了,一张口就能分辨出来.所以东面几个县的人一听与本地口音有异的人,便谓之日:"老西子".胶东特委在东面,对西面那些县来联系山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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