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菊扑哧一声笑了,笑出了泪水,笑弯了腰,两手卡住肚子,把头抵到炕里去了.玉水望着姨父坦然自若的神态,想笑又不敢笑.也不知说什么好.老三却用不着理会听众对自己的话有什么反响,继续说:"叫我说破了,这下都清楚了吧?其实嘛,要进党,得我进,你姨不能进.我抓去杀了头,家里的日子照样能过,她妈要是走了,那三个小牛得吃、得穿、得洗,谁管?唉,三个可怜人的孩子,没爹没妈没家,连姓都不知道……"
小菊听着,忽然不笑了,坐直腰,岔开父亲的话,道:"爹,你别说了,让俺玉水兄弟说说书上的故事,好吗?"姑娘怕父亲勾起对狗剩的哀思,每到这种场合,她总想法引开.
天已很晚了,理琪还没有来.一会儿,住在门道的老工人——地下党员来传信,说理琪叫他们不要等他,尽管睡觉;玉水不要走,明天一早和他谈.老工人让他们放心休息,一切都有他负责,这是他的任务.
怎么睡呢?小厢房就一铺炕.玉水抢先说:"姨父,小表姐,你们跑远路,快歇着,我到院里清凉.."
"外面冷……"小菊着急地说,"你和俺爹在炕上睡,我到外面去一下……""那你……"玉水拉开门要出去.
"回来."老三不容反对地说,"都在炕上睡."
"爹……"闺女瞅他.
"姨父……"外甥看他.
张老三却在炕上将布枕头放在左面,脱下身上的棉坎肩叠好放在右面,从窗台摸着个砖头放在中间,命令道:"玉水,你睡左面,小菊,你睡右面;我,躺中间.多大点儿人,懂得多大点儿事?妈妈的,快睡!"玉水看小表姐的表示,小菊却一口气吹灭了灯.
三个人,和衣并头躺下了.玉水说:"姨父,给你枕头……""我放蚕睡窝铺睡得脑瓜像柞木疙瘩,兔子都啃不动,你年少骨头脆嫩,老实枕着睡吧!少废话!"老三道.
"不,姨父!"玉水执拗地把枕头推给他,"我不要枕头,我不睡枕头,我治病……""么个?治么病?从没听说过,不枕枕头能治病.谁说的?"山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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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俺小表姐……"
"嗯嗯!"小菊使劲抿住嘴,没喷出笑声,"爹呀,他让你枕,你就枕好啦……哎,玉水兄弟,接着说呀:达维尔的妈妈怎么的啦?"玉水道:"姨夫要睡啦."
"没事,打多响的雷,也碍不着我睡觉."老三说着,没有一分钟,就睡过去了.
"……达维尔的妈妈,从一个挨打受骂过苦日子的软弱人,逐渐懂得了革命道理,支持儿子闹革命,帮助革命干了好多事情,最后被敌人抓到牢房……"小菊听着很感动,最后说:"想不到,外国的好人这么能行,怪不得苏俄的受苦人得了解放,全是流血换来的呀!"
"咱们也在这么流血,革命也能成功!"
"你念的么书,上面有这好的故事?"
"这书是本小说,名叫《母亲》,一个叫高尔基的人写的?""嗬,和你一个姓."
"外国人的名,和咱不一样,高尔基三个字都是姓,名有另外的.""哦……俺多会儿能看这样的书才好哪!"
"快,理琪同志说你顶聪明,一学就会."
"他在俺那儿住时,教过我识拉丁文,学拼音,使俺学会了不少字……"传来几声汽笛的长鸣.小菊一下想到在后海岸上看那些进出港口的外国船舰的情景,穿得怪里怪气的洋人,搂着中国女人走路,在街上发酒疯打拉车工人的情形……她不由得感到一阵寒栗,向父亲身边靠了靠.住了一会儿,她说:"要是外国的穷人,都能和苏俄的一样,起来把坏蛋收拾干净,自个儿家过上好日子,那些外国坏蛋也来不到咱这里横行了.哎,你说俺爹是糊涂人还是清醒人?
我说他又糊涂又清醒,真不爱听他胡叨叨,可那些领导人也怪,从程大哥到理大哥,都和俺爹睡一炕上,亲着哪……你说,怪不怪?你怎么不回俺的话……成心气我呀……哎,我真生气啦?"
她听到的是除了父亲的呼噜,还有均匀的酣睡声.小菊刚要闭上眼,忽然又坐起来,脱下自己的花夹袄,叠成一个软和的小包,从父亲的胸上探过身去,把小包塞进青年的头和硬炕席之间.这才安心睡下来.
深秋的夜空极为清澈、明净,月光透过玻璃窗,洒到炕上,使那一老两少三人盖着的两床小被子上,宛如披了一层银.
小菊一进入梦乡,就一会儿梦见随自己母亲去讨饭,兄弟狗剩叫狗咬了,她搂着他直掉泪;一会儿又梦见跟达维尔的母亲去送传单,怪模怪样的水兵要打她,有个青年一掌把那水兵打倒,这人像达维尔,又像高玉水……她着急地要看清到底是谁,可眼睛像胶粘住了,怎么也睁不开,使劲睁,好,终于睁开了.
咦,阳光太刺眼,还看不清是谁.她欠起点身子,全醒过来了:炕前桌上的灯亮着,一个人伏在桌上,执笔疾书.小菊再一看:理琪!他什么时候来的?她急忙坐起身,想叫他,但,见他埋头写东西的高度集中的样子,她把嘴又无声地闭上了.她一直看着他:一身的灰旧袍子,头发老长的,带着眼镜,脸比先前长多了,灯光映得那脸色焦黄的.他飞速地在纸上写一气,翻开小笔记本看一山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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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又皱着眉头想一气……接着,又两手使劲按自己的太阳穴,拍拍前额,又写……写着,左手从口袋里掏出块东西,用嘴一咬,咯叭响……"唉,这领导人,当的真苦啊!白天跑一天,夜里熬一宿……不这样,他怎么给革命指路啊!担子多重呀,整个大胶东的穷人,都眼巴巴地指望他啊……看他瘦的!吃的么呀?一块剩干饼,这就是晚上饭?还一面写一面吃……真赶不上住俺家,住山庵……理大哥,你睡下吧,跟俺和爹回桃花沟去吧!
"小菊边看边想,嘴又张了两张,还是没出来声音,又悄悄地躺下去了.
窗外响起一阵风声.
理琪抬起头,向炕上看了看,马上走过来,先把老三和玉水合盖的一床被子检查了一下,然后将小菊露在外面的穿着单褂的胳膊,轻轻挪进被里去.等他又回到桌前坐下,小菊的热泪泉水般地涌了出来……(冯德英文学馆)
要发展高玉水入党的那个人,是中共中央北方局派来胶东工作的同志中的一个,他们也在想法了解胶东党组织的情况,一直没找着关系……胶东特委的人,和上级党失去关系好几年,这下联系上了,实在是喜出望外.
特委和北方局来的同志一起开了会,理琪讲他的代理书记到此终止,请北方局来的同志担任特委书记.北方局来的同志不干,要理琪继续担任,大家也都这样说.但理琪不同意.结果把情况如实汇报上去.北方局指示特委负责组织工作的领导人去当面报告,了解了情况,正式下来指示,北方局来的同志和原特委的领导人重新组成中共胶东特区工作委员会,由理琪任书记,北方局派来的一位同志任副书记,还任命了组织、宣传各部门的负责人.消息传到各地党组织,给了大家一股巨大的鼓舞力量.
特委按照上级党的指示,继续发动群众,宣传抗日救国,发展党的组织,积蓄力量,准备时机一到,条件成熟,领导人民武装起义,建立革命根据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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