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不能走,公路常有敌人流动,小路他又不识,好在这里没有认识他的本地人.但也不能大意,万一碰上来烟台办事的认识他的坏人,像那年在七里店遭遇上村长于令灰……他把帽子向下拉——这才感到老人换给他的"满头捋"的好处,能御寒风,又能挡住脸,还自然.
第四天上午,他终于登上烟台东口,看到了港外的船舰,心里一喜,舒口气:
到底还是到了,就要看到理琪和特委的同志,交出去同志们拼命得来的一百零九元,解决经费的困难……
背上的伤口也似乎疼得轻了些,他加紧向城里走.走着,他见一堆人停在前面,再一看,有三个警察,正在城门检查出入行人.他马上停下来:过去来没有敌人在此设卡的呀?他看敌人不搜身,只是检查携带的东西.就把钱袋从褡裢里掏出来,塞进怀里,这时正有一个挑了两笼公鸡的小贩从他身边走过,他上前搭讪说:"大哥,你上哪?"
"到大世界."
"俺正要去那儿,路不熟……"
"跟着走吧……"
顺利地通过岗卡.震海见有人在路边井台打水,就说:"大哥你先走,俺喝口水,歇歇脚……"
他照旧来到西南河,找同乡熏皮子徒工于二.
铺面上有个工人正在炉子上熏猪皮,油烟呛得他直流眼泪.他说:"于二不在,他……"
"哦,你找于二的……"胖胖的满脸满身油垢的小铺老板,从里屋招呼一声,走出来,不停地上下打量于震海,咧咧嘴,笑嘻嘻地说,"你是于二的同乡,上个月才来过,见过面……来吧,进里面坐,喝茶,抽烟."于震海随他走到里间,坐在面前板凳上,把钱褡裢扯下肩.老板忙接过来,放在炕上,又殷勤地拿烟,倒茶.于震海不会吸烟,倒是口干舌燥,一口一口地山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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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着淡而无味的二泡茶(注:即泡过一次的茶叶,晒干后又泡.),问:"于二呢?""你等等."老板出去一会儿,回来陪笑道:"我吩咐伙计叫饭去了……你问于二呀?他到福山收生皮子去啦,骑的车子,路平坦,过午定规回来……对,他给我留下话,说有位同乡来找池,叫等着……我猜,一准是你,果不然就是……喝茶,喝茶……这是江南来的叶子,平常舍不得,不是你来……贵客嘛……"油老板边说边向门外窗外张望,有些心神不定.于震海开始没在意,一会儿就察觉了,便道:"掌柜的,你有事就忙去,我自个儿等他就是了."油老板忙说:"也好.我失陪一会儿,去去就来……你千万别走,于二人老实,给我出了大力,你们是同乡,也是我们近邻,你别客气……他说过午回来,也许一会儿就回来,说不准已走在半路上……你千万别离开,等着我,我去去就来……"油老板说着向外走,不料,被门槛绊了一个跟头,差点一头栽到街上.
带伤走了四天,夜夜趴草堆,这时有了热炕,被垛,疲劳又上来了,真想趴上去躺一会儿.但他没有这样做,怀里的钱包沉甸甸地压在他胸口上……他到门口转了一圈,工人没有了,也不见油老板的影子,就回到炕沿上坐着,头靠墙壁,闭眼打吨……
于震海有个多年的凶险紧张的生活环境养成的习性:每次睡觉之前,他脑子都要想一想,睡前做过的事,和醒后要干的事.这时刚合上眼皮,脑子就活动开了:刚才在门口,熏皮工人说话的神色有些不自然;油老板这个人他不知底细,上次来对他挺冷淡,不是碍着于二的面,收他住下都不情愿,这次倒格外亲热.
怎么回事?而且言语错乱,虚虚伪伪,重重复复,像有什么心事压身……老板出门时,差点被门槛绊倒——啊,这是他自家的门槛,每天不知进出多少回,腿脚不残,为什么这次绊了个跟头?这只能说明他心慌意乱,腿软脚飘,紧张过度……
蓦地,游击队长睁开眼:莫不是共产党人于二有什么差池?不好,处境危险!于震海站起身,下了地,就要出门——但,晚了,油老板已经抬腿迈门槛了.他习惯地将右手插进怀里——再出来,就是顶上子弹,张开机头的驳壳枪了……油老板一个人空着手进来,叹口气道:"唉,乡下送来一批生皮子,本来是咱订下的,半路上叫别家高价截了去.我去晚了一步……同行是冤家!老乡,做这呛死人的买卖,真苦哇,看看我这身脏油,夜晚老婆不让上炕,孩子叫我油猴爹……还没你们种地好……咦,看你的面色不正,不舒服?怎么不上炕躺一会儿?"震海慢慢从怀里把手抽出来,说:"心口有点不自在."油老板倒水沏茶,体贴地说:"那准是路赶急了,冷风呛的.再喝杯热茶,压一压;中午吃碗打卤面,睡一觉,就熨贴了."
震海坐下,喝着水,心里想:看对方不慌不忙的样子,可能刚才就是为买卖急的,才心神不安.他也是个小本生意人,属于穷人里面的,不会干坏事的,放心在这里等吧.然而,游击队长又不太放心:穷人里面也会出个把坏人,金贵不就是一个?于二真出了事,油老板要发坏,方才去报告过公安局,回来等着抓人领赏怎么办?
于震海放下茶盖,抱歉地说:"掌柜的,真麻烦你啦.我还给人家捎了个口信,山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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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这个空送去."
油老板说:"于二一会儿就回来……"
"回来你说给他,我今晚还得来打扰你."
油老板焦躁道:"你不能走,你走于二回来,我落不是……""我不走,送了口信就回来."震海站起身,心里已断定自己不是多虑,情势不妙,非脱身不可.他把抓起来的钱褡裢递给对方,说:"这个,先放你柜上存一存——给人家捎的还饥荒的钱,城里人杂,要让人算计了,咱可赔不上."油老板接过钱褡裢——好沉重哩!随即笑逐颜开,说:"行,行,放心吧,给你收着,连带也不会有人解的.老乡,你务必回来吃饭,交往上你,真顺心,你真实在,咱弟兄喝两盅,我做东……"
客人刚消失在房东头,油老板旋即回到屋里,关紧门扇,急急地解开钱褡裢上的扣子,伸进手去掏钱,掏出来的是干硬的地瓜面饼、玉米面粑粑,咸菜头.
他又翻过来复过去找,最后提着空褡裢向炕上倒:除了落了一炕席粑粑渣渣,一个铜钱也没有.他丧气地将钱褡裢狠狠地甩到地下,愤然地骂说:"穷庄稼人!
做了鬼身上也不会有一滴油,还他娘的瘦驴拉硬屎——充样子!哼,干他的脑瓜别裤腰这一行的,有几个是富贵的?好大个,你耍弄老子,我的手段你还蒙在鼓里……等你回来,有地方管你饭;这些干粮,我回回锅,也够做工的两顿吃的……"
前几天,于二被捕了.公安局把油老板找去,警告他不准透露风声,来了找于二的可疑人,赶快报告,如果抓住了共产党人,有他一份赏钱,要是他瞒住不报或者放跑了,拿他是问……
这个里外流油的熏猪皮铺子老板,又惊又怕又有了发横财的欲望……他稳住了这个来找于二的同乡——管他是不是姓共的,抓走再说,是真的自己得笔赏钱,是假的自己也摆脱干系,两下都不吃亏.于是他赶快跑到公安局去报了案.局子里管他这趟线的人不在,吩咐他回去不露声色,晚上派人来捕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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