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想:看样子那两个也是胆小的,自己怕他干么?想想自己的三个闺女,连软性的好儿,也敢雪夜深山送险信救伤员,自己不如女儿?连两个胆小鬼都怕?老三没喝酒也来了胆子,但还是骑到驴腚上——对付不了好跑,抽出怀里的防身的放蚕用的大剪刀,骑着毛驴冲到跟前,大吼一声……震海不仅没有死,而且这时感到轻松一些,只是腰部的伤势疼痛不止.几天来,昨夜他第一次睡上热炕,铺盖上被褥,加上极度的疲劳,伤口发炎,引起高烧,又吃了热饭,喝了姜汤,他昏沉地睡着了,可以说是睡死了.这被抬了六七里路,寒风一吹,他逐渐清醒,觉着被人抬着走,自己像在梦中.他迷迷糊糊地想:快醒来,醒来,站起身,站起身,天亮前出店门,走出店门,不要再使掌柜的担惊受怕……直到张老三训斥他们的当儿,他才完全苏醒过来.
掌柜的弟兄二人完全吓傻了:一个共产党人就够提心吊胆的,又招引出个共产党人的老子,而且那个又醒转过来.掌柜的直向他们叩头,乞求道:"呹命!呹命!我没有害人心哪!我也是穷人……"
"妈妈的!你是穷人,干的事哪有穷人心肝!"张老三严厉地教训道,"俺们共产党为百姓过上好日月,豁上命地拼,那血流成河,骨头堆成山,你这胆小人,像个老鼠,埋汰货,还有脸活在世上,还……"
掌柜的和他弟弟跪趴在地上,连连叩头称是.老三越发来了劲,还是震海打断他的话:"掌柜的,你们起来,咱自己人对自己人,用不着这么的.""我对不起你,任凭处罚吧!"
"我也有对不住你的地方,给你说了气话."震海疼得咬一下牙,"你们怕受连累,情有可原,这都是敌人祸害的,账记到他们头上."弟兄两个爬起来,又惊又感动地听着.
于震海要张老三搀他靠树站起来,望望全亮了的天,说:"你们快些回去吧,店里还有活计要忙……这麻袋都捎去吧,我用不着……"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块银洋,给张老三:"叔,给他,这是我住店和吃饭的钱."掌柜的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哆嗦着胡子嘴,结结巴巴地说:"不要,不能要,我不该要!你们不记仇就够仁义的啦,一碗清汤,还给钱……""都是受苦人,谁记谁的仇?"震海说,"你是小本生意,一碗汤也有本,快拿着吧!"
掌柜的眼睛发湿了,说:"也用不了这么多……"
张老三紧绷着胡子脸,把手向他面前一伸,庄重地说:"拿着!还有我住的一宿,一块算啦!俺共产党的作为,只给别人便宜,自个儿从不沾光!"那胡子掌柜的弟弟呜呜地哭了,冲他哥说:"都是你!俺再不跟你干这丢人的事……"
山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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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子掌柜双手在大袍襟上擦了好几下,两手向上捧着,双膝跪在张老三面前,哭着说:"好人!共产党的人!我五十多年白活了!娘啊,你们打死我吧,我该死啊……"
于震海艰难地走上前,两手把掌柜的扶起来,激动地说:"朋友!我怀里有枪,要打你,等不到这会儿;共产党的枪,是专打咱们对头的!"掌柜的拉拉他的胳膊,诚挚地说:"好,朋友!看样你病得不轻,走,我把你抬回去,我不怕……"
"回去吧,回去吧!"他弟弟跟着叫道.
于震海眼里闪着泪花,说:"不啦,我的事急,咱们后会有期!""你,老人家,跟我回去吧!"掌柜的又对张老三说.
老三自豪地说:"下回我一准儿去;眼下,我顾不上啦,伙计!"大家把震海扶到驴背上.于震海分手时又对掌柜的说:"回去和捎我的那位赶车的大哥带个话,就说我有顺路的同乡,先走了,多谢他!"东方的乌黑的云块裂开缝隙,露出强烈的曙光,天大亮了.那风也更加猛烈了.
胡子掌柜弟兄二人,守着空筐子、杠子、两条麻袋,望着东去的俩人一驴的背影,视线很快模糊了,热泪随西风飘到沙子路面上.
(冯德英文学馆)
时令入冬了,但那酷寒的西伯利亚来的风,淫威还施展不到胶东半岛.而昆嵛山的野草和灌木,得天独厚地植根在黄泥黑土之中,频受雨雪的浇淋和滋润,三面的海洋又把储存了一夏天的阳光的热量放射出来,所以使秋色延长了生命,推迟了冬寒的莅临.这时候,泰礴顶之上已落下白茫茫的初雪,可桃花沟附近的龙泉口,除去成熟了的橙黄的椁萝丛,枯萎的茅草叶,赤松依然翠绿欲滴,各种染着淡紫的霜色的花茎、树叶,仍显出生机勃勃,精神矍铄的姿容.
破败的龙泉庙院内,潜伏着两男一女,他们时而谛听动静,时而窥视过往的行人.这时日头正偏西,有个年轻媳妇从山对面走来.她蓝棉袄,黑夹裤,右胳膊上个山菜篮,迈着利索的碎步,急急地走着.
庙院里的三个人,看着她,其中一个男的问那个女人:"她是哪儿的?""娘家是桃花沟.石匠玉的媳妇……"
"啊……"另一个男的伸手摸腰里的短枪.
女人摆摆手,说:"从前是……如今是痴子媳妇,俩人过的蛮亲热,形影不离身……怎么这次她是单身?身后不见扛扁担的冯痴子……""你去盘问她,跟她一块回村,我俩也该走啦,有情报明天一早到万家疃找我……"
桃子来到龙泉潭边,放下山菜篮,蹲下身,先洗净手,然后掬水喝了个够,接着站起来,用手背揩着嘴上的泉水、腮上的热汗,提起篮子,刚上路几步,忽听人唤:"桃子,大侄女!"
桃子停步侧脸一看,是孔霜子从破庙方向走来,一面向她招手.等对方来到跟前,便道:"霜子姑,是你!你这是……"
"到龙泉庙尿泡尿."大脚霜子真的摸了摸裤腰带,粉脸诡秘地笑笑,"我上孔山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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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庄,托人在烟台捎洋丝线回来——眼下冬闲快到啦,闺女媳妇谁不想抓使几个铜钱好过年花……桃子,你也来绣坊做几天吧,我保管你挣头份钱."桃子边向前走边道:"俺那山庵里的活计,就够忙乎的."孔霜子轻视地瞅她背后一眼,心里说:"死心眼子,守着痴子过苦日子,苦胆加黄连,她还觉着甜……我得使个心计,让她当个帮手,探得于震海的下落,那财发的……"
这位有奶便是娘的媒婆兼流氓的坏分子,此时的心情是有来历的.
她今天是从孔家庄那里来的,但并不是去托人买绣花用品,而是被孔家洪源钱庄账先生招去领受孔秀才的密令的.
共产党胶东特委领导机关在烟台被破坏的消息,鄢子正迅速地传达给了各个区上.孔庆儒看着手中的公文,搐动着胖脸上的松肉,激动地说:"好啊,好啊!
共匪的首脑抓住啦……"
"有石匠玉没有?"孔显关切地问.
孔秀才摇摇头,看完信,说:"抓走的人,比石匠玉这一勇夫厉害百倍!于震海没有了带路的,他的那帮子游击队,便成了无头的苍蝇,乱撞乱飞,扑腾不了几天!鄢子正要咱们各区,加紧搜查,趁热打铁,把于震海这股祸水,赶快淘干!"孔显说:"光咱们拼命有么用?前些天在垛崮山下海边,二三百人围不住二十几个游击队,同一男一女对打了半天,末了还让他们举着红旗跳海了,连个尸首也捞不着.这么下去,还有打胜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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