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三趁此又斟上酒,想出了要说的话:"菊,你也老大不小的啦,当着你理大哥,说话也不咂摸咂摸滋味.你爹多会为喝几口地瓜烧就喜欢来着?你那脑瓜子就不寻思点旁的,咱们闹腾了这么多年革命,暴动,有多会像眼下这个势派?几十号穿洋军装的自家兵,大模大样在咱桃花沟过年!这才几天,你震海哥领着些讨饭花子样队员,东藏西躲,还能过年?连命……"
"爹,俺知道啦,你说么都对!咱该喜欢,使劲喜欢!"小菊怕父亲再说出难受的话,说着给他斟酒,"你喝吧,爹!"
"给你理大哥也满上."老三满意地端起盅,重重地喝下一半,"嗨!她大哥,俺给你留了两年酒,今年你才算喝上啦!头年春上清明那天,我当你早不在人世了,请下你们魂来家喝一盅……真没想到,今年你真的到家来了!不光你自个儿,领一大帮自家兵回家过年……你可真是个神仙人!"理琪哈哈笑过一阵,说:"三叔,我要是神仙,你得先是神仙.""我……".
"俺爹是酒里的神仙……"小菊嘻嘻地笑了,见父亲要冲她火,忙说,"理大哥,竹青说你叫我,除了过年没有别事啦?俺在北屋帮妈和姐包饺子去.""还有."理琪说着打开身上背的旧皮包,掏出一个叠起的白纸条递给她,"有人给你一封信."
"信?谁给俺信?"小菊一惊.
"你不是识不少字了吗?自己看吧."
山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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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菊展开纸条,只见开头写道:"张小菊同志小表姐鉴:你一定想不到我会给你写这封信……"
小菊好多字不认识,急往下看信尾:"弟同志高玉水敬上."她为难地冲理琪道:"理大哥,俺好多字不认得,你给俺念念吧."理琪笑道:"你信是夹在他给我们的信中间,我们可谁也没看——不好随便看人家的信呀.对不对,三叔?"
老三只顾自斟自酌,随口道:"多大个小人儿,管他们呐!咱不管……"理琪接过信,拔出钢笔,就着炕桌,把估计她不能认识的字,很快注上拉丁文拼音字母.小菊捧着信,嘴动着,却没有声音,细细地看着:
张小菊同志,小表姐鉴:
你一定想不到我会给你写这封信,然而我非给你说明一个问题不可.由于我的疏忽,我出狱之后,听说你进步很快,一时激动,就托素香姐把一对玉镯子送给你.当时我实在是出于对你的想念和友谊,绝没有其他邪念.但是后来我才回忆起,这玉镯是我父亲专门给儿子订婚用的,可是我已来不及改正了.我深知你是聪明绝顶之人,一点也不允许别人玷污,万一为此使你生气,我的罪实在不可呹恕.今有良机给你带一小信,特作说明:我送你玉镯纯属一片友谊,你如果不信,就将它狠狠砸碎,如果相信我是真心,切望保留为感!
祝你胜利再胜利!
弟同志高玉水敬上
看完信,小菊的右手不由得摸着左手脖上的玉镯,自己觉出脸一定绯红了.可是斜眼瞅瞅,理琪正在看文件,父亲闷头喝酒,就轻轻舒了口气,把信小心折叠起来,揣进内衣小襟的口袋里.
"玉水和别的同志一直在黄县,工作开展得很快很好,是个有为的青年!"理琪像是无心地自言自语地说.
老三接口道:"听到没有?人家还比你小好多天……""十七天."小菊道.
"那也是小……"
"姥爷!理大爷!"
"三大爷!大哥哥……"
竹青和三个小牛儿跑进屋.理琪急忙下炕.顾不及穿鞋,一个一个把四个孩子抱上了炕.他握着竹青的小手,问:"竹青,还认得我不?"竹青笑着道:"认得,认得!俺不进门就叫理大爷啦?你戴上眼镜俺也认得,俺原来有个程大爷,也戴这个……"
"嗬,竹青,你好聪明!"理琪激动地说.他怎能不激动,老程是他来这前,这里的领导人,虽没见过,却不断听同志们怀念他.他又怎能在今天胜利的形势下,不感念这位先驱呢?!
竹青认起真来了,说:"理大爷,你往后别总叫俺竹青,还应加上个‘冯’字,山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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俺姓冯,叫冯竹青,俺爹姓冯……"
于震海大步跨进门,后面跟进端着饺子的桃子.不等到人开口,竹青就指着震海叫:"于大叔,你知道俺爹姓冯,俺叫冯竹青,理大爷不知道,总叫俺竹青.
妈妈,你为什么不告诉他呢?俺叫冯竹青……理大爷,你也像教俺小姨那样,教俺认字,俺先学会名字,冯竹青!"
"好,等咱有了政权,都叫你们上学,念书,识字!"理琪嘴这么说,眼里看着竹青、桃子、震海,心里激烈地翻腾着:"桃子和冯痴子、于震海,能这样的相处,相处得如此神圣、纯洁、热情,除了这样的人在这样的环境,是不可能的啊!平常的生活平常的人,是难以相信的啊!"
于震海报告一个胜利的消息:他的二大队今天上午,按照特委的命令,将文登县大队在顶子村残害抗日群众的三十几个敌人,全部消灭掉了.
理琪高兴地说:"干得好!有理、有利、有节,对不顾国家民族存亡、反人民到底的铁心坏蛋,必须打击.你们辛苦了!"
"多亏‘小雪’的情报准确."震海道,"下午,文登县政府就把山子他们十八个同志放出来了,他们和部队在沟于家村休息过年.同志们都说,你把国民党的计谋算透了!"
"适才俺还说他是神人嘛!"张老三道.
"爹!"小菊怕他哕嗦,打断他的话,把胳膊依到他脊梁上,等他一失言,就按他一下,又少话,又给爹保住了面子.
理琪望望屋里的大人、孩子,停了一霎儿,认真地说:"三叔,人不能成神仙.
我才说,要说‘神仙’,也是你,你一家,桃花沟一村,咱全胶东,全山东省,全中国,全世界的所有劳苦大众,大家是神仙!敌人,他们不怕哪一个人,他们怕咱们团结的力量,武装起来的力量.蒋介石所以不得不答应抗战,是怕全国的老百姓,怕咱有几万红军的队伍.大的如此,咱小地方也一样.没有咱的起义成功,群众的抗战热潮,咱们别说抗日,连站脚的地方也没有.咱们力量大了,谁捣乱,就给他眼色看看……这不,抓去的同志他们不得不放出来了.这些理,三叔,你们大家,比我还懂啊!这些年来,你们为着自己的队伍能生存,能扩大,使出多大的劲儿啊……"
"这没怎么的."张老三眼里含着泪花,"在早先,我这人埋汰着哩……"小菊紧用胳膊按他.他说:"你这丫头,按我干么!你理大哥懂事理,说错也会担待我.他理大哥,你先听我说……那年,就在这个厢屋,也是喝酒,尝野鸡汤,我听说三女婿他兴许是姓共的,吓得惊天叫地……也是在这间房,我听说程先生是带色的,连山菜也没等他吃饱,把他顶出门去……就,我就怕焚了这几间茅草屋,一家全完……"
"爹,你早不这么做了呀!"桃子说.
三嫂又端着直冒热气的饺子走进来,说:"快吃饭,他大哥、海子,快吃你们的.
你呀,好儿他爹,喝上几盅,又翻腾往事干么呀,说两句往前的吧!"小菊却使力推父亲的背,敬爱地说:"爹,说呀,你快说呀!俺理大哥愿听,我也愿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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