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令灰瘸着腿,左右观察桃子的表情.见她一直低头,顺着眼皮,暗喜他们这软硬妙剂,对付这个老实巴交的乡下女人,算是对上症了.他躬身凑到桃子身旁,探头问:
山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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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话,你都听下去了吗?"
"你说完啦?"桃子根本就没有听他的.
"说完啦.侄媳妇,你寻思好啦?"
桃子低声道:
"寻思好啦."
灰瘸狼得意地向孔显点点头,又朝桃子道:
"我最清楚,你是个灵通人.说出那些共产党,保你全家无事."桃子仍是低头低声:
"俺和怀里的孩子一样,什么也不知道."
于令灰打个愣怔,咬咬牙,阴狠地说:
"这么说,你不想回家啦?"
桃子依然没抬头,声音提高一些:
"有家怎么不想回?你们不放,想回成吗?"
"他妈的!"孔显向门外喊道:"丁立冬!叫人来,上大刑!"丁立冬在门口回答道:
"弟兄们累了一宿,还睡呐,怕叫不醒……"
孔显骂道:
"混蛋!谁不起来揍谁,快去叫!"
"是!"丁立冬应着,慢慢地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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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显解下腰间的牛皮带,抡着对桃子喝问:
"说不说实话?"
桃子紧紧护住怀里的孩子,咬着牙说:
"俺说的没假话."
孔显一脸杀气,皮带正要抽下去,管家万戈子疾步进了门:
"二爷,大老爷来啦!"
孔庆儒走到门口,站住,大声地呵责道:
"你在做什么,显二!"
"臭娘们!一句实话不说……"
"放肆!"孔秀才严厉地喝道,迈进门里,"小畜生,还不给我滚!走,都给我出去!"
孔显和于令灰顺从地出去了.屋里一时静悄悄的.
万戈子把椅子搬到桃子对面,孔庆儒坐下来,端量着乱发遮脸的青年媳妇.
桃子没动姿势地抱孩子坐着,眼睛瞅着脚前的人影.
屋里静悄悄的.桃子的心在咚咚地跳.
孔庆儒和气地说:
"闺女,我不在场,他们胡为,你受惊了.哦,还有个孩子,多大啦?"桃子不自觉地答道:
"三个多月."
"哦……"孔秀才悲天悯人地沉吟着,口气更加和蔼,"唉,三个多月的孩子,也跟着受惊吓,这是何等世界!不用害怕,闺女,有我给你承担!哦,你多会来的?还没用饭吧?万管家,快去办份饭来,要面条,带孩子的人,需汤水."山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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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等着对付一只狼,一交手倒是一头羊.如此突兀的变化,完全出乎桃子的意外.对孔秀才这位名闻四乡的大人物,桃子从未见过面.在桃花沟做闺女时,她听人传说过孔秀才德高望重,是好心财主,坏事都是他家里入瞒着他干的.嫁到赤松坡,于世章讲过血泪的身世,恨孔秀才入骨三分.震海他们,也说财主官府专门害人,杀不了穷汉肥不了富贵,为富不仁,为仁不富,孔秀才是口蜜腹剑,画皮蒙得严,吃人不吐骨头.桃子相信这都是真情实话.然而,她毕竟没有直接看到孔秀才的恶为.而这第一次的相遇,孔秀才竟是如此亲切,不是他来,孔显他们不知如何作践她……但,桃子马上告诫自己,不要上他的当,要提防他耍狐狸手段,使她泄出共产党的密……听到孔秀才吩咐人办饭,桃子立时说:
"不用,俺不吃."
孔秀才嘿嘿笑过儿声,道:
"你不要多心我是耍手段.闺女,你放宽心,吃了饭,你就回家.万管家,办饭去."
"是."万戈子退出门外.
直到这时,桃子才慢慢抬起头,望见孔秀才.他头顶上盘着小辫,满脸红光,满脸笑纹.
"你不相信是不是?"孔庆儒摸着修剪整齐的八字胡,无限感慨地说,"他们背着我,把你抓了来.抓你干么呢?一个女人家,带着孩子,就够苦的啦.嗯,我的为人,你也许听说一二.说我坏的有,说我好的也有.其实,我没成心害过人,唉,家大业大,业大人杂,我一时照看不到,不听话的家人,做下得罪乡亲的事,我知道会有,有人把账记在我身上,也是正理——家有百口,主事一人嘛,谁叫我理家无方呢!好事我做的也有限,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没帮乡邻们大忙,只是我工夫多些,挂个公人名,想使大家都容事宁人,太平相处.
咱这地方,虽说不是穷山恶水,可东走南去是海,北往西上是山,地少人多,日子不好过,每家都有为难之处.只不过有出路的,多出点力气,搞得宽绰点罢了.你清楚我的话么?"
如果退回两年,这些话还可能使桃子半信半疑,被糊弄一阵子.可是现在,她面前这个六十多岁的人,绸缎滚身,肥头胖脑,红面油光,不禁使她想起她那四十多岁的驼背瘦骨的父亲张老三,五十几岁两腿瘫痪的公公于世章:"哼,你说的穷富道理,句句胡诌!我听震海他们说过,也亲眼见过,你骗不了人!"山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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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子心里暗道.她垂下睫毛,说:
"俺什么也不懂."
孔秀才蔑视地笑笑,道:
"大家要过太平日子,就不要伤和睦.你看,你男人不老实做工,养家糊口,惹得和官府作对,这不是自讨苦吃吗?你家去,能打听他跑到什么地方,就告诉他一声,是我区长孔庆儒亲口许下的,他回家过日子,不再和那些邪党来往,保他不再吃官司."
桃子应道:
"我能见着他,把你的话学给他听."
"再说,"孔庆儒加重了语气,站起来,"和官府作对,那是惹火烧身!这天下,已合定为一,各地有兵有势的大大小小人物,都统一在国民党蒋先生麾下.
共产党想倒行逆施,岂不是灯蛾扑火,自取灭亡!"一股冷气吹进桃子心间,她手一紧,怀里的孩子啼哭起来.桃子说:
"你真有心放俺?"
"吃了饭你就走."
"俺不吃."桃子站了起来.
"那也好.有空赶集过来串门.有为难之事尽管找我."孔秀才一副恳诚的面孔,"哦,你是桃花沟的?你爹租我家山峦放蚕,叫张老三的不是?"桃子心一跳,迟疑地应着:
"是……"
"嗯,"孔秀才笑道,"张老三这人不坏.对呀,说起来咱们还是亲戚,是你姐,还是你妹,是我门里侄子居任的媳妇?"
"俺姐……"桃子恨不得飞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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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居任这东西不成器,用着什么不明讲,倒合同他姑串连土匪绑这家你二老爷的票……上次显二去桃花沟抓他,也是瞒着我做的……唉,家里家外,这成何体统!"孔秀才慨然说着,像突然发现桃子还在身旁似的,向门外挥挥手,"你走吧,早家去,也使你公公于世章放心."
桃子转过身,紧抱着孩子,垂着头,迈出门槛.她的眼睛盯着脚尖,穿过区公所的大院,来到大街,走出村口……当她突然觉察到面前是条大河,这才站住,审慎地转回头,孔家庄已在烟波闪闪的视线之外了.登时,她全身被打的疼痛一齐袭来,无力地踉跄着挣扎到桥头,不是为了怀里的孩子,她会一头栽倒——不能,做妈妈的本能的坚韧,使她用最大力量,瘫软地坐到岸边的青草上.也不知是什么滋味,桃子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对着母猪河的黄色的波浪,呜呜泣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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