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菊花_冯德英【完结】(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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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管你是圆猴扁猴,兽类东西,怎么能和人联一块?胡说八道!"张老三竟教训起教书先生来了.

  老三心烦意乱,本来挺熟练的活计,这会儿手却不灵敏,挣断了拴蛾儿的线.那只母娥儿获得了自由,姗姗飞到屋空.

  "快!"老三着急地捕捉宝贵的蛾儿.

  "什么?"程先生的眼睛一时未对准滑到鼻梁上的眼镜,不知所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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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蛾子!"老三喊着,异常担心母蛾儿从门处逃掉,"门,堵住门!"程先生忙扶着眼镜赶到门口.但是蛾儿已从他手上飘然飞去.张老三大步跨过门槛,脚下刺溜滑出去,"扑哧"一声,摔倒在门外.

  细雨正在洒落,院子里积水成滩.程先生忙着把房东拉起来,老三摔了一身泥巴.程先生抱歉地为老三揩泥水,张老三挡开他的手,痛心地望着高飞出墙外的母蛾儿,边气呼呼地向北屋走去,边骂道:

  "妈妈的,真丧气!只知卖嘴皮子,什么也不是……"程先生对着房东的背影,两手摊开,负疚地苦笑笑.他不是没听出老汉是骂的他,但他没有生气,因为他从小在城里读书,入党后也是在城市里工作,来到胶东是第一次接触农民群众,他在想法做好群众工作,不怕失败,不怕碰钉子,总有一天,也能像李绍先那样的同志,用群众的语言和方法做工作,克服自己的书生气.所以,他对张老三的态度并不介意,而且理解到贫苦的放蚕人,对一只母蛾儿是那样看重,这是他的血汗啊!是和他一家大小的生活紧密相关的啊!如果不是身临其境,程先生是再也体会不到这一层的.

  望着张老三进了北屋,程先生擦了一把淋湿的长头发,重新回到厢房.他感到浑身无力,肚子空空.早晨起来,三嫂熬了一锅菜稀粥,大家吃了.她照例给客人预备的掺点玉米面的菜团子,几片地瓜干,程先生也不吃.虽然天雨,三嫂仍是下地去了.小菊背着三岁多的狗剩,上山采野菜,也还未归.程先生此时思忖,三嫂和小菊不在家,这位被他惹怒了的张老三,是决想不到为放跑了他的蛾儿的人开午饭的.程先生紧了一下裤带,抖擞精神,找出本马克思著的《法兰西内战》,上炕依在窗台上,攻读起来.他翻动了十几页,那缺少营养的眼白特大的眼睛,逐渐地闭上了.

  "先生,请你吃饭啦!"

  这唤声,进入程先生的梦乡.他还在梦中说,多么希望这不是梦里的痴想,而是现实的福音呵……

  "吃了饭再睡吧,先生."

  声音非常熟悉,像是房东张老三的.这不可能,纯粹是幻觉.程先生半睡半醒地想着,懒得睁开眼皮.

  "你睡死了怎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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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先生突然被吼醒.他睁开眼,张老三忧郁的脸正对着他,手指他面前的炕席上:

  "吃吧,凑热乎,还好些."

  程先生坐起来,看着那冒热气的菜团子、一叠地瓜干、两碗菜粥,心里一阵滚动,泪眼转向张老三.

  老三却不看他,蹲在一旁,抽着烟,说:

  "吃你的.我添过啦."

  经验告诉程先生,推让是废话,为使房东也能吃上,他最好是早吃完.他端起菜粥碗,望着弯腰瘦骨的放蚕佃户,无限感慨地抒发胸怀:

  "穷苦人,心连着心,最有同情心!而地主资本家他们……噢,老三叔,你还不知道,我家是地主,一二百亩地,残酷地剥削佃农……"老三抽出烟袋,张大嘴巴,惊讶地上下端量着相处半年多的先生,他身上除了灰细布褂子多了粗布的新补丁,没有什么新的发现.于是,老三又把烟袋插进嘴里,心下说:"吹唬什么!一二百亩地的财主,你用得着蹲这荒山村,当这不挣钱、没了学生连饭都吹了的苦先生?笑话,又把我张老三当糊涂人哄哩,哼!"

  "你不相信?"程先生吞下口菜粥,"一切的罪恶都来源于剥削阶级,而剥削阶级的产生是私有制度,私有制度的建立又是因为有了剩余劳动.我来解释一下……"

  张老三的耳朵对这些他已听了多少遍的话,照例是一句装不进去.等对方说了好一会儿,他道:

  "没事别磨牙受罪啦.你家富贵——要是真的,先生,这山菜比细米白面顺口些,是吧?"

  程先生用筷子挑着菜粥,动情地说:

  "世界上有多少人,桃花沟五十七户,有几家能吃上细米白面的?有正义感的人,谁能把压榨穷人的血汗吞到肚子里去!老三叔,你一年到头,汗水不干,山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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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天少棉,夏天无单,顶风冒雨,山里田里奔忙,还是没粮充饥.瞧瞧,你才四十几岁的人,倒像六十多了!同那些地主老爷比一比,你不生气吗?"这番话,跟穷放蚕的人挨近了,他听进去了.老三感到了体贴的温暖,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说:

  "穷人不遭罪,哪里活得着?人家财主,大大小小,胖身油脸……咱,苦苦一年,连饥荒都打不上,糠菜塞满肚子,还不老得快!不瞒你先生说,我原指望靠租山峦放蚕,能像俺爹那阵子,老婆孩子混上吃穿,大儿子金贵再能熬出头挣点钱使……唉!不行啊,咱这种人家,天生累断筋吃苦的命,老辈没占着好风水,气有何用?"

  见自己的话使对方动了感情,程先生大为振奋.他忘了饥肠待食的肚子,也忘了谈话的对象.

  "不能这样想,老人家,你这是宿命论.一切罪戾灾难,都是反动派造成的.祸国殃民的国民党蒋介石,只知横征暴敛,鱼肉人民,把东北广大国土,撒手让给日本侵略者.生活对穷苦人民是越来越不好过了!我们再不能忍受下去,要反抗!向你亲家于世章同志学习,团结起来,跟着共产党,闹革命,把江山从反动派手里夺过来,工农来个彻底大解放……"程先生越说越激动,慷慨激昂,右手的筷子在半空中挥来舞去,宛如他在城市集会上作报告一样.他那特大眼白的眼睛,虽有深度近视镜片的帮助,电没留意到,他的听众张老三,早已惊得目瞪口呆,骇然地盯着他.

  "……到那时,同志啊,我们实现了社会主义社会,集体大生产,人人是劳动者,人人是国家的主人,人人有饭吃,人人有衣穿.到那时——"程先生贫血的脸上光彩四射,将筷子在山菜粥碗里一抄,"瞧,这碗里是社会主义饺子!""你,你,你是共、共产党?!"张老三骨碌下炕,惊怖地哆嗦着身子.

  程先生处于热烈的感情冲动中,没有理会对方的变态,激动地说:

  "是的,老人家!我是同你一起革命的战友……"

  "啊!你、你、你快住嘴!你、快、快走!"老三面如土色,又跺脚又踢腿,他分明是站在热锅上.

  程先生愣了一会儿,才恍然记起他刚来与这个家庭接触时,三嫂就背地再三叮咛他,切不可在她丈夫面前提"共产党"三个字.其实,程先生平时对张山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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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三的宣传讲话,在别人一听就会想到他的身份,只是一向自恃不糊涂的张老三,对与他没有切身利害关系的言谈,从不认真听取,更不考虑.这倒使三嫂比较放他的心.

  话一出口,驷马难追.程先生见事已至此,就打算更直接地教育房东.他从容地说:

  "老三叔,你不用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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