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贡爷极有力地给了这两个矿警每人一记耳光,尔后,一脚跨到炸翻在地的铁煤车上,威风抖擞地道:
“乡亲们,兄弟爷们!静一静!都他妈的静一静!听我说两句!
“万恶滔天的大华公司,又在咱田家铺造出了一场天大的灾祸!咱们该咋办?依我的意思,得先下井救人!都他妈的愣在这儿不是办法!大伙说对不对?”
原先围绕着井口的一片嗡嗡嘤嘤的哭泣声渐渐平息了,人们在火光中看到了胡贡爷铁青的脸膛,仿佛看到了救星一般。
“我说,咱们他妈的现在就得下井救人!大伙儿赞同不赞同?”贡爷又大声说了一遍。
“赞同!贡爷!我们听您的!”
“对!听贡爷的!”
“贡爷,您老发话吧!”
…………
井口旁,一片嗡嗡的应和声。
贡爷激动了,把缎子马褂蓦地从身上剥了下来,向身后的家丁手里一扔,义不容辞地发号施令了……
偏偏在这时,大华公司的一个带眼镜的矿师跑到了胡贡爷站立的铁车皮下,居然试图爬上铁车皮。几个胡家弟兄将他的后腰抱住了。
那矿师对着胡贡爷喊:
“喂,你是什么人?敢在这里指手画脚?!”
回答他的,是两记结结实实的耳光:“妈的,瞎了你的狗眼,连咱贡爷都不认识,竟还敢在田家铺混?!”
这耳光是田东阳田二老爷打的。田二老爷打得认真,打得真挚动情,连胡贡爷都受了点感动。
“贡爷,您接着说!”田二老爷几乎是用一种讨好的口吻,仰着脸对胡贡爷道。
胡贡爷当仁不让,又扯着嗓门喊:
“福祥,炳银,快!马上带人下窑,就从这井口的铁旋梯下去,能救出几个救几个!”
这时,那矿师又不要命地喊了起来:
“不行呵!胡……胡贡爷!你千万不要叫大伙儿这样干!这样太危险!这次爆炸太严重了,窑下不会有活人了!再说,即使有活人,公司也会想办法的!现在下去不行,底下说不准还会再次爆炸的!胡贡爷啊……”
当首领的欲望已冲昏了胡贡爷的头脑,胡贡爷断然容不得这种可怜的声音存在下去!
好个胡贡爷,猛转身,用脚掌把铁车皮一跺,厉声断喝道:
“嚎个屌!再嚎,老子把你先扔到大井里去!”
这是威吓。胡贡爷懂政治,胡贡爷知道,权力和权威都是在对芸芸众生的接连不断的威吓中建立的。
然而,疯狂的、失去了理智的乡民、窑民们却不懂政治,他们把胡贡爷的策略当作了命令,竟然真的有几个汉子挤到那矿师面前,揪住那矿师,把他往井口边上拖,连田东阳田二老爷都阻挡不住。
那矿师吓掉了魂,嘶哑着嗓子喊:
“饶命呵!贡爷饶命呵!我……再不敢说了!饶……饶命呵!”
忍无可忍的矿警们持枪冲了过来。
这下子把贡爷惹毛了!眼下到了什么时候了,这帮王八蛋居然还敢仗着公司的势力横行霸道!居然还不在他胡贡爷面前俯首帖耳!
公道地讲,胡贡爷原来倒不想要那狗矿师的命,现在却觉着有必要用那狗矿师的血肉之躯来建立自己的威严,尤其是在眼下这混乱的时候!于是,贡爷明确无误地命令道:
“把这狗操的扔下去!给死去的弟兄们先垫个底!”
“贡爷呀,我……我知罪了……”
“扔下去!”
又一声断喝!
随着那矿师变了腔的惨叫,两个汉子像扔一段枯木头似的,将瘦小如鸡的矿师扔进了没有被倒塌物遮严的、黑乌乌的井口。
这一切全是当着矿警们的面,冲着矿警们明晃晃的刺刀和黑乌乌的枪口进行的。
矿警们简直被胡贡爷这惊人的气魄吓傻了,他们不但忘记了开枪射击,而且,当处死矿师的简短程序执行完毕之后,竟一下子齐刷刷地在贡爷面前举枪跪下了!
贡爷傲然的嘴角缓慢地抽了抽,哭也似的笑了一下,笑得深沉而含蓄。
“你们—— 嗯,知错么?”
“知错!知错!贡爷,我们再也不敢了……不敢乱来了!”为首的一个矿警小头目代表众矿警,低声下气地答道。
“不过,胡贡爷,您有所不知!我们也是没有办法!我们是奉公司之命,保护矿井的,我们决没有别的意思!”又一个大胆的矿警跪在地上插嘴道。
贡爷生气了,满面怒色,喝斥道:
“胡闹!大难当头,窑下困着千余口子窑工弟兄,你们他妈的不想法下井救人,却把枪口对着我们兄弟爷们,还有没有一点人性?就冲着这一条,把你们一个个全他妈的扔进大井都不冤枉!”
“是的!是的!贡爷,我们知错了!”
“把枪扔下,快,都扔到这里来!”
几十个矿警忙乱地从地上爬将起来,从贡爷面前鱼贯而过,把手中的枪,一枝枝摔到了贡爷脚下的煤车皮旁……
仅仅几分钟,胡贡爷凭着自己的威严把矿警队的械缴了。
最后一名矿警刚把枪扔下,贡爷又对身边的窑工们下了一道命令:
“兄弟爷们,把这些枪扛起来,赶快包围公司公事大楼,甭让李士诚那小子颠了!”
众窑工一拥而上,纷纷把枪抓到手里,从井口的人丛中挤了出去,准备去实施胡贡爷的战略部署。
贡爷却没忘记田二老爷的存在。不管咋说,田二老爷在田家铺镇大小也是个权威人物,贡爷得谦虚些——尤其是掌握了领导大权之后更要谦虚些。
“二爷,您看这样行么?啊?是不是得赶快把公事大楼围起来?”
“那是!那是!咱们决不可让李士诚这害人贼子溜之大吉,只不过——只不过,我以为还是救人最为紧要,须知,人乃万物之长,万物之主,万……”田二老爷历来最讲人道,最知人性,最懂人心!他知道,就现在的情况来看,谁积极救人,谁便最得人心……
这道理贡爷也懂。贡爷不傻哩!贡爷岂能把这最得人心的话让给田二老爷说完?
“二爷说得不错!是的,救人要紧!”
贡爷义不容辞地跳下煤车皮,走到了三骡子胡福祥和那帮挺身而出的人们中间。
“福祥,你带着一拨人从这井口的旋梯下去!你,你,还有你,你们带一拨人从西面的斜井下去,快!”
两拨人马迅速运作起来,一拨人挤出人群涌向五百米外的西斜井,一拨人立即搬开压在主井井口旁的许多烫手的铁梁,揭开了遮掩着铁旋梯口的钢板。
对着黑乌乌的井洞,三骡子胡福祥这才想起来,他和许多人都没带下窑照明的灯具。
“贡爷,弟兄们没有灯!”
贡爷一怔,仅仅是一怔,就马上跳上铁车皮,对着黑压压的一片人头吼道:
“兄弟爷们,谁手里带了窑灯,快传到井口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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