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曼蒂克消亡史_程耳【完结】(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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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低头站着,略微感到空虚,不久发现自己两个膝盖都破了,但不算严重。等到他也出来的时候,她已经回到了朋友们那一桌,再次淹没在人群里,若无其事地喝酒聊天,仿佛一切并不曾真正发生过。当他经过她身边时,感到她并没有抬头看自己。

  他重回刚才的位子坐下,这才感到疲惫,一种偶尔会出现在做爱之后的仿佛整个身体浸泡在疲惫里的停滞感。他坐着休息,过一会儿后,她拿了一杯水放在他桌上。气压不太对,我快要喘不上气了。她在桌前站立,并没有想要坐下来。喝点水吧,她说,而且,你抽太多烟了。没有等他说什么她就走了,这样也好,他没话要说。

  她的背影正在离去,他喜欢她走路的样子,想念她刚才的笑容。这是第多少次了?他转头望向窗外,望着黑暗中无边无际的寂寞,不知道过了多久,等他再转回头找她时,她已经走了。他的心有短暂的空落的感觉。这算是爱情吗?或者只是另一次无与伦比的喜悦的刹那?他没有结论。

  他今晚头一次注意到音乐——他向乐队看过去,低音贝斯的低把位,像男人在哭喊,让人有些吃不消。

  他把车停在这家同样破败的餐厅门口,没有引擎声的世界原来如此安静。他挪动双腿,终于把它们放到了混杂着泥土碎石砖块生活垃圾建筑垃圾工业垃圾的土地上。他看到不远处还有一只被碾破的塑料注射器,医疗垃圾。他从车里钻出来,伸展自己,阳光刺眼,城乡接合部统一的景致。饥肠辘辘,他向餐厅走去。

  谁才是羔羊呢?他想着。这是第多少次了?她显然是刚刚修剪过的宽阔腹部的触感又在心头闪过。

  父亲,从小就念叨着异乡的父亲。他父亲自从在巴黎的陈旧教堂里听梅西安上过几堂课之后就再也没有正常过。所有的浪漫派都是傻瓜,是的是的,舒伯特可以算半个例外。可惜浪漫派之后也不咋地,父亲明显失落颓然。

  斯特拉文斯基只是个还尚可的爱投机的富家子,当然他长相优雅,写过不错的改编,那些短小的艺术歌曲确实迷人,好吧,他可以算是好的。肖斯塔科维奇写过不错的钢琴曲,但生活方式难道不会影响到创作吗?你听听他那些大作品,那些交响乐——他的歌剧让人尴尬。

  梅西安,不值一提——我何止是见过,典型的故弄玄虚的法国半吊子,法国尽出这种半吊子。哦,达利是西班牙的,难怪,西班牙早就已经不堪,无法入流,它并不在名单里,谢谢。

  文学,那些怎么读也读不完的书你们是怎么忍的?真的读完过吗?找不到更有趣的事情做吗?只有附庸风雅这一件事真正被继承。德奥那一堆?越是庄严越是平庸。武满澈——我们还是说点儿别的,你肚子饿吗?

  与之相平衡,父亲的爱同样偏激疯狂。他把韦伯恩的肖像和雕塑塞满整个屋子,可见他的爱与恨并非像自己认为的那样系统缜密。他为了塞万提斯而学习西班牙语,跑到西班牙住了数年,把很多有关塞万提斯的介绍文章翻译成日文,但大多因观点偏激或译文糟糕而被出版社拒绝。同时韦伯恩也没能带来好运气,当父亲总是强迫身高只有一米四几的老实巴交的完全无关风月的他的奶妈为他用手弄这一事实被揭发时,母亲随手就抄起桌上的韦伯恩铜像砸在了他的脑门上。

  对于父亲不洁的性或是很可能并未实质性地实施的偷情,奶妈的身高长相学识,对父亲来说比较更是一种堕落,对母亲也比较更是一种侮辱,所以在砸他脑门的时候相信她用尽了全力。

  父亲来到了塞万提斯最钟爱的窘境里,以前他只是精神有损伤,现在连器官本身也损坏了。他的余生都在医院里度过,再也没有出来过。那里尽是身材娇小的女护士,相信他终能顺利找到安慰。以父亲目空一切的价值观而言,他大概也不会认为为一个一米四几的奶妈的手而浪费掉一生是什么可笑的事,不存在浪费,也没有比生命本身更可笑的事——父亲常常这样纠正来看望他的好友。

  他爱父亲,虽然常带嘲讽,虽然一共只去医院看过父亲五次。即便如此,父亲并非毫无用处,至少训诫他,首先必须拥有灵魂,做一个有灵魂的人,在此基础上还要趣味狭窄,保持愤怒,孤独一生。而且,父亲补充道,不要相信那些宣称自己很幸福的人,这种说法本身就很恶心,带着一股子阴沟的味道。

  是的,不要相信杜尚,被哗众取宠的雕虫小技蛊惑。用自以为深邃的方式表达浅薄的思想是很差的品位,不要装神弄鬼。

  喜欢杜尚的是小健,爸爸。

  你不是小健吗?

  小健在美国办巡展,他下个月会来看你。

  那你是谁,我为什么要跟你说话,护士,护士救命。

  父亲只喜欢小健,趣味广阔并不愤怒拥有老婆孩子著名策展人无数情人以及南青山独立房屋的喜欢杜尚的小健。你看,包括父亲在内没有一个人知道自己其实喜欢什么。

  他开始怀疑父亲是否真的喜欢韦伯恩,或者不过是另一场误会?起初他并不讨厌这个成功的哥哥,一切不过是手段,小健只是私下里喜欢高级酒店柔软的大床胜过公共洗手间冰冷的大理石地面,或许他的那些多方向的创作、那些和气的笑容、那些老婆孩子情人、那些高级住房只是他趣味狭窄保持愤怒孤独一生的掩饰——不弄得庸俗一点怎么能成功呢?

  他愿意这样去自认为了解他,体谅他的一切,包括他在母亲死后不久就把自己从世田谷父亲留下的房子里赶出来的事实。这同样可以理解,成功的里里外外本身就包含了冷酷。

  后来他才发现自己错了,哥哥只是另一个平庸而狡猾的成功者。他是有一次在哥哥的画室看到他穿着招牌式的灰蓝色长袍低头翻看账本,大概因为紧张而把嘴里叼着的那只一望而知是出自 Hiro Tokutomi 之手的烟斗吸得烟雾腾腾时突然感到这一点的。

  他独自在画室踱了一圈步,那些刻意又狭窄的隐喻作品让他感到幼稚可笑,但这是他的成名作,使他从世田谷走向南青山的起点。他忘了为什么回这里来,忘了找他是要做什么,是想约他一起去看望父亲吗?他记不起来了,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并不想惊动他,很自然地直接就走了出去。而小健当然早就看见他了,同样不想惊动他。

  正是四月,世田谷是独特的地方,他决定沿着街道走下去,这里有着他最熟悉的东京,应该把画室搬到南青山家放在世田谷,他一边走一边这样想着。这之后他便只在报纸或电视上看到过哥哥,在这个世界上他孤身一人了。

  电视,他看很少的电视,只在那些因为宿醉而头痛欲裂无法思考也无法平静的早晨。富士台,一个身体异常矮小的男艺人正在夸夸其谈。他一定花了很长时间化妆,脸像隔夜的茄子。他在贩卖他自信满满的成功学以及并不真正存在的审美,主持人和嘉宾们以及不知道哪里找来的听众们看似专注地听他说话,频频点着头,像风中的一堆破烂。他很想找机会揍他一次,但难度很大,虽然他出处不详,但自成名之后就雇了好几个保镖时刻围着他和同样吓人的男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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