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的她还没有搞清楚自己在这城市里的位置,竟受不了这样的气,走掉了。没想到殊途同归,而且日益惨淡。早知道会沦落到在桂林路的发廊做野鸡,当初就应该在长寿路的歌厅做小姐。现在她了解了,除了仅仅是年轻紧绷一点的身体之外,她实在一无所有,只有负担沉重。
跟其他人一样,在她仅受的有限教育里,学到的唯一东西就是孝顺。何况家里还有一个号称正在读书其实很可能要么沉溺游戏要么沉溺性与暴力的鸡屎般的弟弟——她要用在上海的实干供养一家人。
她因此常常去银行存钱,每天都去。她们几个姐妹合住的地方大概并不安全,同时白天的日子常常难以打发。虽然她也讨厌黄昏后不得不做的事情,但同时竟然也盼望着黄昏。一两百,偶尔多的时候也会有三五百,更多的时候是递进去两百存一百六,在柜台后诧异的眼光里接过找回的零钱。她比姐妹们更节俭,存钱的方式让人难忘。
去得久了,柜台后也就习惯了。她每天风雨无阻准时准点地出现在队伍里时,柜台后的零钱早已为她准备好。效率之外,其实还有一点默契与幽默,柜台内外便充满了无声又私密的快活,持续数秒。
这就是她了,穿着艳俗的外套,脸上画得像个傻逼,每天就在固定的这几条街上晃荡,晃荡多久全仗着当日高跟鞋劣质的程度。你偶尔能在街上看到她,隔着你那贴着买保险时免费赠送的劣质而死黑一片却让你自认为很有隐私感的窗膜的车窗肆无忌惮地窥视她。
他妈个东北脏逼。你愤愤不平地在心里说,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愤怒。
他在读职高时跟现在的老婆是同学,转校生的气质果然很不一样。听说她本来是在最好的那所高中读书,后来大概出了什么事,不得不转学。她和这个破职高之间的格格不入一望而知,职高里尽是像他这样的,家里一穷二白屁都指望不上无论如何奋斗也仍然亳无希望的人。这大概并非是他的问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在这里做一个普通人便难以幸福,毫无希望?
机智如他,便始终多留一条心,时不时给她留下一点印象,毕业前终于找到机会把她顶在墙角或是压在身下。她当然要反抗,踢他打他,压低声音训斥他,但她没有叫喊,他便有时间反复地努力,打湿的头发挂在额头上。
他长得不算丑陋,力气又大,反复推搡纠缠之后,胸终于被他掏了出来,暴露在空气里,乳头瞬间变硬。羞耻感蹿升使她的反抗停顿了片刻。他抓住这片刻时机,捅了进去,把握野蛮与温柔的尺度,在激烈与平静间摇摆,很快占据主动,渐渐变得从容。
第一次总是这样的流程吧。久而久之,她也就伸出手来,即便不算抱住但至少是扶着或仅仅只是停留在他的腰或是背上。所谓爱情或爱情的错觉便从这去意不明的手开始萌发生长。
此后他并不懈怠,他知道窍门在于占据她的时间并让她感到打发掉这些时间是有趣的,当然还有性,他到网上去学习更体贴更有效率的方法。爱情的错觉亦如其他错觉一样拥有它自身的惯性与惰性,一切都对他有利。
从职高毕业一年后,终于进入谈婚论嫁的新流程。她的父母当然会震怒,如此折腾半年,老人双双败下阵来,他们便在新年的喜庆日子里平静地结了婚。
她挑了家里在凯旋路的一处房子作为他们的新家。他站在阳台上抽烟,右手边的楼下是一家外墙漆黑的夜总会,天没有黑就已经亮起霓虹灯,急切而真诚地热身,进进出出的那些远看妖娆的女子大概都是来上班的吧。距离略远,他无法看清楚她们的容貌,左边是新华路路口的老旧加油站,几辆同样陈旧的出租车有气无力地排着队。他抬头望过去,正西的方位,中山西路和虹桥路正在交会,那些新盖不久的外表光鲜的大厦近在咫尺,在幽暗的天空下闪烁着象征城市的银色光泽——从未离开过闸北区杂乱里弄的他一步一步走到了此时此地。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将烟头往楼下凯旋路上扔去,去他妈的,凯旋的人可以为所欲为。
再上班的时候他便来了这家银行——这一间支行也是她为他挑选的,吴中路靠近中山西路,从他家走路过去也就二十分钟。他穿着干净挺括的工作服坐在柜台后面,存钱取钱水电煤气费。他数钱的技术一流,这是他在职高里唯一学到的本事,这个无聊的工作非常适合他无聊的性格。周末他们轮流去两边的父母家,用沉默、顺从、微笑努力修补着先前的芥蒂,表面上效果尚可。
一切看起来都很不错。他越来越频繁地去阳台吸烟,看一会儿飞驰而过的电车,看一会儿飞鸟,回头看一眼在厨房做饭的老婆。他有时感到胸闷,但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他没有困扰。他放了一个有着花鸟图案的烟灰缸在阳台上,像个成熟的业主一样不再往楼下扔烟头。
楼下的夜总会倒闭了,霓虹灯熄灭了,不知道是被查了还是经营失败还是经理跑路了。楼下的夜总会又开了,霓虹灯又亮了,大概换了新的老板新的经理新的一批小姐。外墙这次刷成了粉色,更加直白。门口重新站满了笑逐颜开的男女,放肆的笑声自远处传来。有时他能感到被笑声感染,他们的快活如此真实,他感到意外,但这跟他没有关系。他必须进屋了,老婆在叫他。
他顺从地应了一声,在烟灰缸里捻灭烟头,拉开阳台的门,屋里漆黑一片,只有卧室的门透出刺眼的惨白的光。为什么要在家里装这种管灯?他朝管灯走去,感到小腿沉重。他知道她正在床上等他,嘴里含着温度计,一丝不挂。
她终于克服了羞耻感,变成纯粹而蛮横的肉身,可惜并不具备真正下流的吸引力。她将审美与欲望剥离出身体,只剩下功能性。然而事与愿违,无论如何努力,她还是怀不上。
你怎么又去抽烟了,这样我怎么怀得上?
我只抽了两口,来吧。
软成这样怎么来?
稍等一下,不好意思,马上就好了,可不可以关上灯?
他仍旧温和地应对着老婆的抱怨并会在接下来真的尽可能地少抽烟。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徒劳吗?她不知道这一切都是徒劳吗?
她在转校到职高以前就因故切除了卵巢——她在原本的高中怀孕数次,短期内的频繁流产以及护理不周导致了严重的炎症与并发症。对方家里官做得更大,父亲便只好安排她转学。她是忘了这些吗?为什么还要选日子查体温?还要煞有介事地这般那般?她把十数年甚至更久的时间花在了这完全无效的挣扎与表演之上,与记忆抗争,浸泡在遗忘里,不知疲惫。又或者这仅仅不过是她表达痛苦或是怀念的方式?而他将始终毫不知情,常常自责,戒烟戒酒,身体健康,逐步升迁。
他有时失眠,她则因为白天吃的各种药物里富含的安神剂而睡得香、呼吸沉重——他便更加难以入睡。他轻手轻脚地起身,随手抓过一件外套穿在身上,选择从小区在新华路上的门出去,那里没有夜总会,整条马路都更安静。
走不多远的弄堂口有个卖馄饨的摊子,摊主是一对老年夫妇,炉子、食材、调料、碗筷、工作用的条案以及客人用的小桌板凳都挤在一辆小三轮车上,夜里十二点过后,他们会骑很远的路到达这里。选择这样的时间工作大概真的是没有别的办法,其他时间他们会受尽永远穿着不合身的制服怎么看都更像是流氓地痞的所谓城市管理员的滋扰、侮辱与损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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