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沾着自己鲜血的蚂蟥,提到一块石头上,恶狠狠地用脚去踩、去碾,仿佛踩着、碾着一个肮脏的世界。
他感到了一种胜利者的快意。
毒蚊子在他身边嗡嗡乱叫,对着他裸露的头部,脖子和手臂频频发动攻势。他认定,它们是蚂蟥卑鄙的同盟者,双脚踩碾蚂蟥时,两只手也挥舞起来,“劈里啪啦”,在脸上、脖子上四处乱打。
他打得疯狂。
扑腾了好一阵子以后,他累了,坐在石头上歇了一会儿。
下一步该怎么办?
他不愿再回去了,那令人恶心的丑剧,他再也不愿碰到了,连曲萍和尚武强的面,他也不愿见了!仔细一想,一摸,那个属于他的,细细的米袋还缚在腰间。他决定连夜独自赶路。窝棚里的背包不要了,在五月的亚热带森林中,潮湿的被子根本用不着。有枪,有子弹,有米袋,有篝火,他就能顽强地活下去。
他站起来,蹒跚着一步步走出树林,走到了他来时走过的路上。他看到了那堆他亲手燃起的篝火,和篝火边的窝棚。
他情不自禁,对着篝火和窝棚所在的方向敬了一个礼。
他钻进了路对过的树林中,沿着小溪,绕过篝火,独自慢慢上路了,走了好远,才听到身后隐隐响起了那召唤他回归的枪声……
一路上陆续发现尸体。从昨夜宿营的那个山间小溪旁出发,翻过一座十英里左右的小山,下了山,天傍黑时,已碰到了十二具。尚武强默默地数过。这些尸体或仰着,或卧着,或依着山石,或靠着路旁的树干,大都僵硬了。有的尸体上爬满蚂蟥和山蝇,看了让人直想呕吐。死亡的气息带着尸体发出的异味弥漫在山间的道路上。开始,他还感到悲哀,感到恐惧,后来,这悲哀和恐惧都像雾一样消失了。感情渐渐变得麻木起来。是的,这些人的死亡与否,与他毫无关系,因此,他没有必要为这些死难者背负起道义和良心的责任。
战争,就意味着鲜血和死亡,没有鲜血和死亡的战争,只能是幼稚园孩子们的游戏。而决定一个民族命运的战争,决不会像一场夹杂着童音稚语的儿戏来得那么轻松!战争的机器只要运转起来只能是血腥残酷的,而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历史命运,正是在这血腥残酷中被决定的。
要么,生存、繁衍;
要么,死亡,灭绝。
这道理他明白。
然而,他们却不该灭绝在这人迹罕见的野人山里,他们走到今天这一步,实际上是被操纵战争机器的最高当局出卖了。他不能不怀疑,这死亡森林中浸渗着某种阴谋的意味。|Qī-shu-ωang|那些元帅、将军、政治家们,实际上都是擅长搞阴谋的阴谋家。一个军在他们的眼里并不意味着几万活蹦乱跳的生灵,而只是几万支枪,几百辆战车,几百门火炮,在战争的棋盘上,它只是一个小小的棋子,因此,为了赢得一局胜利,他们决不会吝惜一个或两
个棋子的。
做为单数的人,在战争中是无足轻重的,而又恰恰是这些组合起来的无数个无足轻重的人,构成了进行战争的资本和动力。
人,总归是伟大的。
他蛮横地要自己记住:他不能倒下,不能像路边的死难者一样,沉睡在这布满陷阱的异国的土地上!他是伟大的,强悍的,他要活下去,挤进名流云集的上流社会,在下一场战争中,做操纵战争机器的主人!
他才只有二十八岁,人生对他充满了黄金般的诱惑。在重庆军官训练团接受蒋委员长召见时,他就疯狂而固执地想:十年、二十年或三十年后,他一定也会像蒋委员长和蒋委员长身边的那些达官显贵那样,安排和决定一个古老民族的命运。他只有二十多岁,那些蠢猪、饭桶们总要一个个死掉的,这是大自然决定的规律。改变国家和民族命运的责任,一定会历史地落到他们这代人肩上。
他曾对蒋委员长充满敬爱之情。
如今。对委员长的敬爱已完全被死亡的气息淹没了,踏上这条死亡之路,他就觉着,他把人世的秘密全看透了,他要战胜这个世界,把这个世界踏在脚下,只能靠他自己!什么委员长。什么杜长官,什么历史使命感、民族存亡的责任感,全是他妈的扯淡!他只能,也只应该为自己活着!
下山的路比上山的路好走多了,走到半山腰上,山脚下一个朦胧的小山村已隐隐约约卧在那里,他没看见,走在他前面的曲萍看见了。他高兴地叫了起来:
“前面有个村庄!”
他驻足向山下看了看,叹了口气道:
“只怕村庄里不会有什么吃的了!”
曲萍不解:
“为什么?”
没等他回答,走在最后面的吴胜男已说话了:
“先头部队成千上万人走过去了,就是有点粮食,也早就被他们弄光了!”
曲萍失望了,一屁股坐在路边的地上不愿走了。
他和吴胜男也累了,坐在曲萍身边歇了会儿。
又走了约摸半个小时,才下了山,进了村庄。村庄很小,只住着三四十户人家,而且,人早就逃光了。村里的房屋全被大火烧掉了,先期抵达这里宿营的百十个22师士兵说,大火是缅奸放的,村里人被缅奸骗进了山。
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决定在这里宿营。
他们找到一间只烧掉半个房顶的破房子,从废墟中找了些木头生起火,一边烧米汤,一边等候继续寻找齐志钧的老赵头、刘干事。
快半夜了,老赵头才赶来,一进屋门就抱着花白的脑袋大哭起来。尚武强、曲萍、吴胜男以为是齐志钧死了,纷纷问:
“是不是小齐……”
“见到尸体了么?”
“说呀,老赵,快说呀!”
老赵头哽咽着说:
“没找到小齐!没……没找到!”
尚武强火了:
“那哭个啥!”
老赵头跳起来,老核桃般的脸皮上挂着泪珠儿:
“刘干事不是人!是……是他娘的畜生!”
“怎么啦?”
“他……他抢走了我的米,自己跑了!”
尚武强和曲萍这才注意到:刘干事没来。
生存竞争的残酷,活生生地摆到了大伙儿面前。曲萍傻了,嘴半张着,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吴胜男两眼血红,像要喷出火来。尚武强一只手插在腰间的皮带上,绷着铅灰色的脸孔愣了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混蛋!”
骂毕,他又猛地转过身子,粗暴地打了老赵头一记耳光,吼道:
“你也是个不中用的东西!你他妈的也是混蛋,你为什么放他跑了?你怎么还有脸活着回来?啊?!”
老赵头跌坐在地上,捂着脸像孩子似的,哭得更痛心。
曲萍看不下去了,冲到尚武强和老赵头中间,狠狠地盯着尚武强,激动得浑身颤抖:
“这……这能怪老赵头吗?你……你竟打他!他……他……他这把年纪,能做你父亲了!你疯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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