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挂着泪珠,幸福地笑了。她想:武强呵,武强,你错了!我一定要等你回来!或者双双的生,或者双双的死!不要说作为夫妻应该这样,就是作为人,也得这样!人生就是你搀着我,我扶着你,一步步走过来的。没有仅仅属于一个人的孤独的人生;人生是一种生命的联系,正因为有了这种生命的联系,它才放射出灿烂的光辉。
她拣了些干柴草,点燃了一堆篝火。
她孤独地在篝火旁守候了一夜。
在最痛苦的时候,她一次又一次对着夜空打枪,一直打光了最后一粒子弹……
尚武强没回来。
第二天,她几乎是绝望地上了路。
这是她生命历程上最阴暗的一天。这一天,她只喝了点溪水。随着尚武强的失踪,她生命的一部分也悄悄失踪了……。
入夜,她在半山腰发现了一座茅草棚。屋门半开着,里面睡满了人。她呆呆地扶着柴门站了一会儿,向里面看了看,见屋子里有两个女的,屋子当中还有空隙,才小心地走了进去。睡倒在地上。
太乏,太累了,她倒下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她做了一个梦。梦见尚武强在和那个英国盟军少尉格拉斯敦决斗。一人握着一支手枪,格拉斯敦手里的枪先响了,她扑过去。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射向尚武强的子弹,她捂着胸脯倒在地上。尚武强感动地亲吻她,拥抱她。她就这样在尚武强的亲吻和拥抱中和尚武强溶成了一体……
醒来时,天已大亮,格拉斯敦和尚武强都不见了。她身边只有那睡在一起的两个姐妹和许多陌生的弟兄。他们还没醒,茅屋里静悄悄的,从树木枝叶缝隙中透进来的阳光映照着这个小小的茅屋,也映照着一些弟兄们的脸孔。
她在刺眼的阳光中仔细瞧了瞧身边的两个女人,想辨认一下她们的面孔,看看她们是哪个部门的,五军的女同志不多,她大都认识的。
一看,却把她吓坏了,身边的两个女同志已经死了,身体都僵硬了,面孔被折磨得变了形,她根本认不出是谁。
她叫了起来:
“醒醒,都醒醒!这……这两个女同志死……死掉了!”
弟兄们都不动,仿佛死亡对他们来说已变得自然而合理了。
她只好去推他们,想把他们推醒。
不曾想,她推一个是僵硬的,再推一个,还是僵硬的。一股被她忽略了的从死尸身上发出的异味刺激了她,她这才意识到:这一茅屋人全已倒毙在这里,永远睡过去了。
她吓傻了,失声尖叫着逃出了茅屋。
死亡之路又冷冰冰地在她面前铺开了,她只得凭着求生的本能,一步步向前挪。挪到一个山路的岔道时,她看到了一个栽在那里的木牌,上面画着一个墨黑的箭头,箭头下写着几个同样墨黑的大字:
“由此前进!”
她由那墨黑的箭头,墨黑的大字,想到了死亡,她想:也许箭头前方十英里、二十英里或三十英里的某一个沟凹,某一片草丛,会成为她人生的目的地。
脑海中突然涌出了一个她想阻拦而又阻拦不住的念头——
尚武强会不会意识到了生存的艰难,而有意抛下了她?
“不!不!不会!决不会!”
她疯狂地大叫着,企图用这声音强压住盘旋在脑海中的那个带问号的念头。
恍惚过了三天或者四天,齐志钧走错了路。他独自一人沿着一条小路,走进了山凹凹里的一个小村落。村落里只住了十几户人家,怪冷寂的,既看不到炊烟、人影,也听不到鸡鸭的呜叫。他以为这里的人也都逃进深山里了,便将错就错,放心大胆地在一间间茅屋前张望。看清屋里没人。就闯进去搜罗一番,希望能找到一些吃食。
系在腰间的米袋差不多又瘪了,充其量还有两茶缸米,而根据路标指示的路线,从这里到达驻有英国盟军的新平洋还有一百五十多英里,他一天就是走十五英里,也还得走十几天。听说从中国本土起飞的飞机。已开始在新平洋一带为五军空投食品,希望就在前面。可他要把希望变成现实,还需要进行一次对生命热量的充分补给。他至少得有能维持十天路程的食物,否则。希望光环下笼罩的只能是死亡。
另外,他对新平洋也还存有一定的戒心和疑虑,新平洋的英国盟军能有多少补给品?他们自己不也因为缅甸的全面陷落而陷人困境了么?空投的食品会有多少能落到投放点?靠几架载重量很小的飞机,能保障万余人饥饿的肚皮么?更何况这里又是亚热带雨林气候,天一不好,飞机就不能飞了。退一万步讲。就是空投顺利,就是盟军还有食品补给,也会被先头部队的人们吃光的。他毕竟是走在队伍后头。
走在队伍后头,没有开路的风险,却有饥饿的威胁,命运像阳光一样,对人们总是公平的。
他还得靠自己。
他摸过了一座座茅屋,走过了一个个柴门,却连一个苞谷,一颗米粒也没找到。显然先头部队已无数次骚扰过他们,他们害怕了。把所有吃食都带走了,或者藏起来了。从一间间茅屋里的景况来看,这个小村落里的人也很穷,几乎和没开化的原始人没什么两样。他理解他们,他们为了自己的生存,不得不这么做。
已经想离开这个村落时,他在村头小溪边发现了一个衣衫不整的女人的身影。那女人见了他很害怕,慌慌张张提着装满水的瓦罐向溪下一间茅屋狂奔。
他眼睛一亮,冲着她的背影喊:
“喂,大姐,大姐!”
他不知道她是不是能听懂他的话,他还是喊:
“大姐!大姐!这里还有人么?”
那女人更慌了,手上的瓦罐向地上一摔,跑得更快。
他注意到,她是赤裸着脚板的。
他跟着她,跑到了那座茅屋前,透过柴门的缝隙,看到那个女人正哆哆嗦嗦偎依着一个躺在草堆里的老人;两只恐惧而警惕的眼睛盯着他看。她看他时,嘴里还喃喃说着什么,显然是说给身边那个老人听的。
那个女人很年轻,也很美,看上去最多只有十八九岁,眼睛大大的,鼻梁高高的,像中国的云南姑娘。
“你……你走!”
她竟然会说中国话——尽管听起来有些生硬。
他高兴了,趴在柴门上说:
“别怕!别怕!我们是中国军人!我们不会伤害你的!你看,只有我一个人!”
姑娘放心了,呢呢喃喃又用土语和老人说了些什么。老人也用土语回答了两句什么,姑娘站了起来,小心地试探着走到门口,把柴门拉开了。
他进来了。
“坐,坐吧!”
那姑娘指了指门边的一个油亮发黑的木墩。
他在木墩上坐下,打量起面前这座茅屋来,茅屋四周的木板墙上钉着、挂着许多兽皮,屋里除了一堆干草,一张破床和一个土灶,几乎一无所有。那老人显然是躲在干草中的,所以,他方才搜寻吃食时,才没发现他。
老人在剧烈地喘息,喘息声中夹杂着子弹呼啸似的痰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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