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的远行_季羡林【完结】(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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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七纳粹的末日二七纳粹的末日

  --美国兵入城我在上面多次讲到1945年美国兵占领哥廷根以后的事情,好像与时间顺序有违;但是为了把一件事情叙述完整,不得不尔。按顺序来说,现在是叙述美国兵进城的情况了。

  时间到了1945年春末,战局急转直下。此时,德国方面已经谈不到什么抵抗,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甚至连还手之力也没有了。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是警报期。老百姓盛传,英美飞机不带炸弹了。他们愿意什么时候飞来,就什么时候飞来,从飞机上用机枪扫射。有什么地方一辆牛车被扫中,牛被打得流出了肠子。如此等等,不一而足。但是,从表面上看起来,老百姓并没有惊慌失措,他们还是相当沉着的,只是显然有点麻木。

  第38节:留德十年(37)

  德国民族是异常勤奋智慧的民族,办事治学一丝不苟的彻底性,名扬世界。他们在短短的一两百年内所创造的文化业绩,彪炳寰中。但是,在政治上,他们的水平却不高。我初到德国的时候,他们受法西斯头子的蛊惑,有点忘乎所以的样子,把自己的前途看成是一条阳关大道,只有玫瑰,没有荆棘。后来来了战争,对他们的想法,似乎没有任何影响。在长期的战争中,他们的情绪有时候昂扬奋发,有时候又低沉抑郁。到了英美和苏联的大军从东西两方面压境的时候,他们似乎感觉到,情况有点不妙了。但是,总起来看,他们的情绪还是平静的。前几年听了所谓"特别报道"而手舞足蹈的情景,现在完完全全看不到了。

  在无言中,他们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他们等待的事情果然到了。这是一个天翻地覆的改变。为了保存当时的真实情况,为了反映我当时真实的思想感情,我干脆抄几天当时的日记,一字不改;这比我现在根据回忆去写,要真实得多,可靠得多了。我个人三天的经历,只能算是极小的一个点;但是一滴水中可以见大海,一颗砂粒中可以见宇宙,一个点中可以见全面,一切都由读者去意会了。

  1945年4月6日

  昨晚到了那Keller(指种鲜菌的山洞--羡林注)里,坐下。他们(指到这里来避难的德国人)都睡起来。我无论如何也睡不着,里面又冷,坐着又无依靠。好久以后,来了Entwarnung(解除空袭警报)。但他们都不走,所以我也只好陪着,腿冻得像冰,思绪万端,啼笑皆非。外面警笛又作怪,有几次只短短的响一声。于是人们就胡猜起来。有的说是Alarm(警报),有的说不是。仔细倾耳一听,外面真有飞机。这样一直等到四点多,我们三个人才回到家来。一头躺倒,醒来已经快九点了。刚在吃早点,听到外面飞机声,而且是大的轰炸机。但立刻也就来了Voralarm(前警报),紧跟着是Alarm。我们又慌成一团,提了东西就飞跑出去。飞机声震得满山颤动。在那Keller外面站了会,又听到机声,人们都抢着往里挤。刚进门,哥廷根城就是一片炸弹声。心里想:今天终于轮到了。

  Keller里仿佛打雷似的,连木头椅子都震动。有的人跪在地上,有的竟哭了起来。幸而只响了两阵就静了下来。十一点,我惦记着厨房里煮上的热水,就一个人出来回家来。不久也就来了Vorentwarnung(前解除警报)。吃过早点,生好炉子。以纲(张维)来,立刻就走了。吃过午饭,躺下,没能睡着。又有一次Voralarm。五点,刚要听消息,又听到飞机声,立刻就来了Alarm。赶快出去到那Deckungsgraben(掩体防空壕)外面站了会。警报解除,又回来。吃过晚饭,十点来了Voralarm。自己不想出去,但天空里隔一会儿一架飞机飞过,隔一会儿又一架,一直延续了三个钟头。自己的神经仿佛要爆炸似的。这简直是万剐凌迟的罪。快到两点警报才解除。

  1945年4月7日

  早晨起来,吃过早点,进城去,想买一个面包。走了几家面包店,都没有。后来终于在拥挤之余在一家买到了。出来到伤兵医院去看Storck,谈了会儿就回家来。天空里盘旋着英美的侦察机。吃过午饭,又来了Alarm,就出去向那Pilzkeller(培植蘑菇的山洞)跑。幸而并不严重,不久也就来了Vorentwarnung。我在太阳地里坐了会儿,只是不敢回家来。一直等到五点多,觉得不会再有什么事情了,才慢慢回家来。刚坐下不久,就听到飞机声,赶快向楼下跑。外面已经响起了炸弹,然后才听到警笛。走到街上,抬头看到天空里成排的飞机。丢过一次炸弹,我就趁空向前跑一段。到了一个Keller,去避了一次,又往上跑,终于跑到那Pilzkeller。仍然是一批批炸弹向城里丢。我们所怕的Grossangriff(大攻击)终于来了。好久以后,外面静下来。我们出来,看到西城车站一带大火,浓烟直升入天空。装弹药的车被击中,汽油车也被击中。大火里子弹声响成一片,真可以说是伟观。八点前回到家来。吃过晚饭,在黑暗里坐了半天,心里极度不安,像热锅上的蚂蚁,终于还是带了东西,上山到那Pilzkeller去。

  1945年4月8日

  Keller里非常冷,围了毯子,坐在那里,只是睡不着。我心里很奇怪,为什么有这样许多人在里面,而且接二连三地往里挤。后来听说,党部已经布告,妇孺都要离开哥廷根。我心里一惊,当然更不会再睡着了。好歹盼到天明,仓促回家吃了点东西,往Keller里搬了一批书,又回去。远处炮声响得厉害。Keller里已经乱成一团。有的说,德国军队要守哥城;有的说,哥城预备投降。蓦地城里响起了五分钟长的警笛,表示敌人已经快进城来。我心里又一惊,自己的命运同哥城的命运,就要在短期内决定了。炮声也觉得挨近了。Keller前面仓皇跑着德国打散的军队。隔了好久,外面忽然静下来。有的人出去看,已经看到美国坦克车。里面更乱了,谁都不敢出来,怕美国兵开枪。结果我同一位德国太太出来,找到一个美国兵,告诉他这情形。回去通知大家,才陆续出来。我心里很高兴,自己不能制止自己了,跑到一个坦克车前面,同美国兵聊起来。我忘记了这还是战争状态,炮口对着我。回到家已经三点了。忽然想到士心夫妇,以为他们给炸弹炸坏了,因为他们那一带炸得很厉害,又始终没有得到他们的消息。所以饭也吃不下去。不久以纲带了太太同小孩子来。他们的房子被美国兵占据了。同他们谈了谈,心里乱成一团,又快乐,又兴奋,说不出应该怎样好。吃过晚饭,同以纲谈到夜深才睡。

  第39节:留德十年(38)

  哥廷根就这样被解放了。

  上面就是我一个人在关键的三天内写的日记,是一幅简单而朴素的素描。

  哥廷根城只是德国的一个点,而这个种植鲜蘑菇的山洞又只是哥廷根城的一个点,我在这个点中更是一个小小的点。这个小点中的众生相,放大了来看,就能代表整个德国的情况。难道不是这样吗?

  无论如何,这是一个极大的转折点。从此以后,哥廷根--我相信,德国其他地方也一样--在历史上揭开了新的一页。法西斯彻底完蛋了。他们横行霸道,倒行逆施,气焰万丈,不可一世,而今安在哉!德国普通老百姓对此反应不像我想得那样剧烈。他们很少谈论这个问题。他们好像是当头挨了一棒,似乎清楚,又似乎糊涂;似乎有所反思,又似乎没有;似乎有点在乎,又似乎根本不在乎。给我的总印象是茫然,木然,懵然,默然。一个极端有天才的民族,就这样在一夜之间糊里糊涂地,莫名其妙地沦为战败国,成了任人宰割的民族。不管德国人自己怎样想,我作为一个在德国住了十年对德国人民怀有深厚感情的外国人,真有点欲哭无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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