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节:留德十年(53)
我久仰香港大名,从来没有来过。这次初到,颇有一点新奇之感,然而给我的印象却并不美妙。我在欧洲住了十年多,瑞士、法国、德国等国的大世面,我都见过,亲身经历过。四十年代中叶的香港同今天的香港,有相同的地方,就是地少人多,但是不相同的地方却一目了然:那时的香港颇有点土气,没有一点文化的气息,找一个书店都异常困难。走在那几条大街上,街上的行人摩肩接踵,熙熙攘攘。头顶上那些鸽子窝似的房子中闹声极大,打麻将洗牌之声,有如悬河泻水,雷鸣般地倾泻下来;又像是暴风骤雨,扫过辽阔的大原。让我感觉到,自己确确实实是在人间,不容有任何幻想。在当时的香港这个人间里,自然景观,除了海景和夜景以外,几乎没有什么可看的。因为是山城,同重庆一样,一到夜里,万灯齐明,高高低低,上上下下,或大或小,或圆或方,有如天上的星星,并辉争光,使人们觉得,这样一个人间还是蛮可爱的。
在这样一个人间里,斗争也是不可避免的。同在瑞士、马赛和西贡一样,这里斗争的对象也是外交代表。我们去见外交特派员郭德华,商谈到上海去的问题。同在西贡一样,船期难定,这就需要特派员大力支持。我们走进他那宽敞明亮的大办公室。他坐在巨大的办公桌后面,威仪俨然,戴着玳瑁框的眼镜,留着小胡子,面团团如富家翁,在那里摆起架子,召见我们。我们一看,心里全明白了。俗话说"不打不成相识",看样子需要给他一点颜色看。他不站起来,我们也没有在指定的椅子上就座,而是一屁股坐到他的办公桌上。立竿见影,他立刻站起身来,脸上也有了笑容。这样一来,乘船的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我们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在香港玩了几天,拜访了一些朋友,等候开船的日期。
三九回到祖国的怀抱三九回到祖国的怀抱
在香港同南京政府的外交人员进行了"最后的斗争"以后,船票终于拿到手了。我们于1946年5月13日上了开往上海的船,走上了回到祖国怀抱的最后的历程,心里很激动。
船非常小,大概还不到一千吨,设备简陋到令人吃惊的程度。乘船回国的留学生中又增添了几个新面孔,因此我们更不寂寞了。此外还有大约几百个中国旅客挤在这一条小船上,根本谈不到什么铺位。在其他船上,统舱算是最低一级的。在这条船上,统舱之下还有甲板一级。到处都是包裹,有的整齐,有的凌乱,有的包裹里还飘出了咸鱼的臭味。到处都是人,每个人只能有容身之地。霸道者抢占地盘,有人出钱,就能得到。因此讨价还价之声,争吵喧哗之声,洋洋乎盈耳。好多人都抽烟,统舱里烟雾迷腾。这种烟雾,再混乱上人声,形成了一团乌烟瘴气的大合唱。小船破浪前进所激起的海涛声,同这大合唱,简直像小巫见大巫,有时候连听都听不见了。
我们住在头等舱和二等舱里的几个留学生,是船上的"特权阶级"。不管外面多么脏,多么乱,只要把门一关,舱内还能保持干净和安静。但是,有时我们也需要呼吸点新鲜空气,此时,我们必须走到甲板上去,只需走几步路就行。可这几步路就成了一个艰难的历程。在沙丁鱼的人丛里,小心翼翼地走出一条路,是并不容易的。到了外面甲板上,我忽然在横躺竖卧的人丛中发现了那一位同我们一起上船的比利时和法国留学女生。只见她此时紧闭双眼,躺在那里,不吃不喝,不转不动。有人跨过她的身躯走路,她似乎不知不觉;有人不小心踩到她身上,她似乎不知不觉;有人提水水滴到她脸上,她仍然似乎不知不觉,连眉毛都不眨一眨。她是睡着了呢?抑或是醒着呢?我不得而知。她就这样一连躺了几天,一直躺到上海,我真是吃惊不小。我知道,她是学数学的,是一个非常虔诚的天主教徒。从她的表情来看,我总疑心,她当过修女。不管怎样,她心中一定有自己的上帝,否则她在船上的这一番功夫无论如何也是难以理解的。
我是一个俗人,心中没有上帝。我不想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我要活动,我要吃要喝,我还要想。在这时候,祖国就在我前面,我想了很多很多。将近十一年的异域流离的生活就要结束了。这十一年的经历现在一幕一幕地又重新展现在我的眼前,千头万绪的思绪一时涌上心头。我多么希望向祖国母亲倾诉一番呀!但是,我能说些什么呢?十一年前,少不更事,怀着一腔热情,毅然去国,一是为了救国,二是为了镀金。原定只有两年,咬一咬牙就能够挺过来的。但是,我生不逢时,战火连绵,两年一下子变成了十一年。其间所遭遇的苦难与艰辛,挫折与委屈,现在连回想都不愿意回想。试想一想,天天空着肚子,死神时时威胁着自己;英美的飞机无时不在头顶上盘旋,死神的降临只在分秒之间。遭万劫而幸免,实九死而一生。在长达几年的时间内,家中一点信息都没有。亲老、妻少、子幼。在故乡的黄土堆里躺着我的母亲。她如有灵,怎能不为爱子担心!所有这一切心灵感情上的磨难,我多么盼望能有一天向我的祖国母亲倾诉一番。现在祖国就在眼前,倾诉的时间来到了,然而我能倾诉些什么呢?
第55节:留德十年(54)
我不能像那位虔诚的天主教徒一样,躺在那里死死不动。我靠在船舷上,注目大海中翻滚的波涛,我心里面翻滚得比大海还要厉害。我在欧洲时曾几次幻想,当我见到祖国母亲时,我一定跪下来吻她,抚摩她,让热泪流个痛快。但是,我遇到了困难,我心中有了矛盾,我眼前有了阴影。在西贡时,我就断断续续从爱国的华侨口中听了一些关于南京政府的情况。到了香港以后,听的就更具体、更细致了。在抗战胜利以后,政府中的一些大员、中员和小员,靠裙带,靠后台,靠关系,靠交情,靠拉拢,靠贿赂,乘上飞机,满天飞着,到全国各地去"劫收"。他们"劫收"房子,"劫收"地产,"劫收"美元,"劫收"黄金,"劫收"物资,"劫收"仓库,连小老婆姨太太也一并"劫收",闹得乌烟瘴气,民怨沸腾。其肮脏程度,远非《官场现形记》所能比拟。所谓"祖国",本来含有两部分:一是山川大地,一是人。山川大地永远是美的,是我完完全全应该爱的。但是这样的人,我能爱吗?我能对这样一批人倾诉什么呢?俗语说:"孩儿不嫌娘丑,狗不嫌家贫。"我的娘一点也不丑。可是这一群"劫收"人员,你能说他们不丑吗?你能不嫌他们吗?
我心里的矛盾就是这样翻腾滚动。不知不觉,船就到了上海,时间是1946年5月19日。我在日记中写道:
上海,这真是中国地方了。自己去国十一年,以前自己还想象再见祖国时的心情。现在真正地见了,但觉得异常陌生,一点温热的感觉都没有。难道是自己变了么?还是祖国变了呢?
我怀着矛盾的心情踏上了祖国的土地,心里面喜怒哀乐,像是倒了酱缸一样,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十年一觉欧洲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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