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响了,苏小姐拿起来就冲了一句,"燕京画报!"然后脸色声音都恢复了,"哦……一大早儿就取走了……来了……好……那后天见。"一挂电话,就起来背上个小书包,转头高兴地笑,"金主编说,回家吧!"再又像是提早放学那样兴奋,说明儿中秋也不用来,星期四才上班,又说去找朋友去赶"真光"中午那场电影儿,又急得关照"房门给带上……",跑得之快,话音未落,人就不见了。
李天然给自己添了茶,从小苏桌上拿起了那份报,回到他桌上,翘起了脚,点了支烟,无聊地翻着……"英大使许格森抵平访问"……"诺那呼图克图法师骨灰由川运抵汉口"……"西班牙内战,名诗人剧作家洛尔卡遭捕枪决"……他翻了页……"社会局训令各剧团禁演《风波亭》与《走麦城》,谓该两剧表现忠臣末路,英雄气短……"再翻到影剧版,发现"真光"正在上演《劫后英雄》,宣传广告说它是"新罗宾汉,米高梅盖世珍品,举世称赞铁血英雄。华纳伯士达,继《绝岛冤痕》更惊人杰作……"李天然也不知道这是哪一部电影,可是"华纳伯士达",他又念了一遍,应该是Warner Baxter。广告还说此片"异族压迫污辱冤痕。誓为民族粉身碎骨!虽死犹荣。铁骑狼烟白骨撑天。为祖国流一腔热血!鞠躬尽瘁。"……原来苏小姐去看这部电影去了。
他弄熄了香烟,把报纸放回苏小姐桌上,又把茶杯送到屏风后头,出了房间,轻轻带上。刚进前院,碰见那个听差领着一个送冰的去厨房。他问了下听差的名字,说是叫长贵。
他出了大门,记得隆福寺就在东四大街迤西。不错,就在头条对面看见了隆福寺大街。
李天然稍微有点儿迫不及待的感觉。这是他小时候跟师母师妹来过不少次的地方。买点儿这个,吃点儿那个。可是就是不记得庙是什么样儿。这次才发现隆福寺可真又老又破。可是好像没人在乎。来逛的人,除了几个小子在叫在跑之外,个个都那么慢腾腾地瞧瞧这儿,看看那儿。李天然觉得他已经没这个福了。你要在北平真正住家过日子,才会有这份闲情,才这么优哉,才这么清平世界。
他穿过了卖鸽子卖鸟儿的摊儿,穿过了卖什么长袍马褂、逊清顶翎的摊儿,又穿过了卖菊花卖哈巴狗波斯猫的摊儿,进了庙门。
李天然没兴趣去逛,也没什么东西要买。他一边随便低头看着地上摆的簸箕、鸡毛掸子,一边不时抬头四处张望。沿着殿阶排着好几个卖艺场子。他站在那等了会儿,半天也没人下去露两手。倒是拐角有人在为几个摔跤的喊好。他挤了过去,摔完了。出来,听见前头有人在唱落子,又有人在吹笛。他找了个摊儿,吃了盘灌肠,又换了个摊儿,喝了碗油茶。他接着走,经过了一排排卖古董的,卖旧书的,卖毽子的,卖泥人儿的,一直走过了看相算卦、卖洋烟画,一直走到了后门,到了钱粮胡同,也没看见关巧红。
他进了胡同,朝东口过去,后头跟了几个要饭的。他给了几角钱,还有好几个小子在叫爷爷地跟,一直跟到东四大街才不跟了。
李天然觉得自己真有点儿胡闹,也没搞清楚人家是不是真的要来,更别说什么时候来,就跑这儿来瞎逛,好像他想碰上就能碰上似的。
往回走的路上,他在四牌楼附近一家南纸店看见门口摆着一堆堆兔儿爷,进去选了一个一尺来高的薛平贵,跟一个挎篮儿买菜的兔儿奶奶。又在接壁糕饼铺子买了两盒月饼,一盒自来红,一盒自来白。
进了家门,老刘上来把东西接了过去,"您真有兴致。"李天然也笑了,说月饼大伙儿吃,兔儿爷兔儿奶奶给找个地儿摆起来,又叫他待会儿进屋里来。
李天然问老刘哪儿有租自行车的。他说灯市口。又问家里有随身带的水壶没有。有,马大夫有个外国大兵用的水壶。李天然叫他给找出来,告诉他明天要出门,后天才回来。
李天然第二天一早收拾完,背了个小包和水壶,就去租车。
天气很好,大太阳,不冷不热。他卷起了黑短褂的袖子,骑在街上,心情就和迎面过来的风一样轻松。
出西直门可费了点工夫。洋车、汽车、卡车、自行车,还有马车、骡车、水车、排字车、大板车,正好又碰上门头沟来的一队骆驼进城,总有十好几头,双峰之间背着一袋袋煤,直到最后那头挂着叮叮当当驼铃的,跪倒在马路边黄土地上,其他车子才流畅起来。李天然也没下车,扶着电线杆子耐心地等。
一出城门,一过护城河,一过铁道,就已经是乡下了。
这条沥青大路又平又直,两边还专为马车货车铺了青石板,再过去是好几丈高的苍松垂杨。偶尔几声鸟叫,几阵鸽笛,遥远灰蓝天边飘着一两只风筝。太阳晒得黑焦油路面闪闪发亮。
可是秋高气爽,身上没见汗就到了海淀。
进了正街,李天然下车扶着走。路边大荷塘那儿有几个小子在玩儿。街上挺热闹。这么多年没来了,可是觉得海淀没怎么变,还就这么一条大街。后边那些胡同也好像还是那么几条。他绕了绕。以前来的时候就已经没落的那些大别墅大花园,现在从外边看,还那么萧条。可是说没怎么变,又有点不认得了。正街上的店铺一家接一家,卖什么的都有,不少是新的,有的门口还停着大汽车。
他在正街上又来回走了一趟,经过一条小横街,看见胡同里边有个"平安客栈"红漆招牌,就推着车过去。
这是一座住家改的两进四合院,一共才隔成十来间客房。掌柜的带他前后绕了下,大半空着。他最后租了内院一间西屋。说不上布置,倒还干净,两面纸窗,一张挂着蚊帐的硬铺,小方桌,两把椅子,一台洗脸盆,两盏油灯,一个铜痰盂。棉被枕头还是付了钱才有个黑不溜秋的小伙计送过来的。问了问,才知道茅坑在跨院儿。
他换了身大褂,只背了水壶,出了客栈,直奔正街路南那家"裕盛轩"。
门面相当讲究,院子也很宽敞。进进出出的客人,西装洋衫大褂都有,看样子不少都是燕京清华的学生。这么年轻,有说有笑,无忧无愁,李天然真觉得自己过了好几辈子。
他还记得师父师母来这儿点了些什么。伙计带他一入座,他就叫了清油烙饼,过油肉,四两莲花白。
最后那张饼吃得有点撑,可是真过瘾。
他离开了饭庄,在正街上遛了会儿,拐上了往北的那条公路。没多会儿就看到燕京大学校园和那些宫殿式建筑。他也没停,继续朝前走。沿路看见的,大部分是学生,也有些附近村里的。又没多会儿,远远的已经是清华校舍了。
前头不远是个三岔口,他上了折往西北那条。再走了一会,拐进了一条小土路,还是那个样。
这一带开始荒凉起来。路边不远,这一段,那一段,还埋着早已经倒垮了的一截半截虎皮石头围墙。李天然知道已经到了圆明园废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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