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隐_张北海【完结】(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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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太太炸了锅酱,一听说饿了,赶紧给切面。他叫徐太太一块儿吃,她说什么也不肯上桌儿,说老奶奶和关大娘在家等着她回去。李天然听了,叫她等会儿一块儿走。

  从王驸马胡同到她们小杂院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两个人慢慢晃荡,走了几乎半个小时。他叫徐太太这几天把家给弄齐全,看缺什么短什么,就全给补上。他能想到的,就是买个小冰箱,再去给找个送冰的。

  一进她们大门,连老奶奶都兴奋地拖着小脚,下院子来迎接。关大娘也替徐太太高兴。每月休息好几天,又不是从天没亮做到半夜,就伺候一个人,就能拿五块钱,实在比在别人家干老妈子强多了。可是李天然总觉得关巧红隐隐地有点不大自在。他意识到她的心,本来简简单单地做裁缝,现在一下子变成了他老妈子一个杂院儿里头住的。

  他不想多留,取了手绢和帽子,试也没试就离开了。只是提了句,钱要是够,再给做件棉袍和丝绵袍。

  他决定不去多想。晚上马大夫过来看他,带了两瓶威士忌,说正屋东西两壁,还该挂点什么,又说他家里有好几幅病人送的水彩,叫他有空去挑几张。马大夫兴致很好,两杯酒之后,拉他上"东来顺"吃涮锅。

  回家已经九点多了。他洗洗弄弄,去各屋查看了一遍,关上了灯和门,回到睡房,躺在床上养神。

  十一点左右,他起身戴上了刚打好的黑帽子,将帽檐拉到眉毛,又将黑手绢斜着叠成一个三角,再按照他西部片里看来的那些抢匪劫盗的做法,从鼻梁那儿蒙住了下半截脸,又在后头把手绢打了个结。他看了下镜子,藏青棉短褂,藏青工人裤,黑袜子,黑胶鞋,黑手套,全身漆黑深蓝,只露着两只黑眼珠。

  他关上了睡房的灯,带上了门,在院里仰头稍微观望,就从北屋蹿上了房。

  他伏在瓦上一动不动,只用眼睛四处扫瞄。夜空又黑又静,无星无月,可是带点风。偶尔飘过来一阵微弱的吆喝声。

  他从扁担胡同下房,一个人影也没有。那盏路灯也不亮。他摸黑走了十来步,矮身一跃,上了胡家花园那一人多高的砖墙。

  这还是李天然第一次在京城深更半夜翻墙上房。他很小心,也不想走远,只是出来探探,再试试他这身夜行衣靠。关大娘倒是眼尖心细。

  他在胡家宅院上头绕了一圈。花园里黑黑的,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树枝在响。院子里各屋的人都睡了,门窗关得紧紧的,只有一间下房还亮着,在院子上空冒出一小片暗暗的光。他在西屋上头看见一辆空洋车,慢慢地在王驸马胡同往西走。李天然屏住气,趴在瓦上,看了看左腕上的手表,浅绿荧光时针和分针几乎重叠在十二。

  他一下子全身发热。

  也许不那么紧要,可是他躺回床上还有点嘀咕。好在我有个夜光表,我先击掌就是了。这才安心入睡。

  之后两天他照常上班。下了班就去逛街,买点家里用的东西。

  可是他从来没布置过家,只是听马大夫和蓝兰都说墙上该挂点儿什么,就去了趟琉璃厂。结果在一家什么斋的铺子里看到一副对联儿。掌柜的说是溥伒写的海淀:

  云外楼台楼外塔

  水中树影树中山

  裱得挺好,价钱也还可以,十八元。

  接着又上了马大夫家挑了两幅水彩,都镶好了框,一幅画的是北海白塔,一幅是骆驼队进西直门。是个外国人画的。

  摆设什么的,可就麻烦了。他不懂古玩,买了几样必需的茶具,烟具,文具之后,就只在护国寺地摊儿上买了几件半新不旧,也用得着的小玩意儿。香炉,蜡烛台什么的。还买了两个种水仙的花盆儿。他又在王府井大街一家拍卖行看上了一座欧式穿衣镜。可是那个伙计一个子儿也不肯少,说六百就六百。只好不买。就只抱了个电风扇回家。

  小跨院慢慢给他收拾得有点人味儿了。

  礼拜三下班临走的时候,他跟小苏说他明天有事,可能后天也不来。苏小姐只是像没事儿似的点了点头。

  十五号那天下午,李天然去灯市口那家自行车店租了车,背着帆布包上了大街。

  他刚骑上去,还在人行道上,一声喇叭响让他抬起了头。几步路前头,一辆黑汽车差点儿撞上一辆洋车。司机伸出头来大骂。可是拉车的也偏头回了一句,"吹胡子瞪眼儿的干吗?有能耐打东洋去!"然后双手把着车弓子,没事儿似的,慢慢拉着那辆空车走了。

  李天然看看没出什么事,就没再注意,只是听到汽车一上挡加油,顺便瞄了一眼。

  是蓝田和一位打扮时髦的女人。只是短短一瞥,又只是上半身的上半截,他突然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她,可是立刻又觉得可笑。才回来没几天,就只见过这么几个人,或许是时髦人士的打扮都差不多,看起来眼熟。他没再去想,原路骑去了海淀,还是住进了"平安客栈",还是那间西屋。

  他进了客栈就没再出去。晚饭也是打发伙计叫了碗面在屋里吃的。九点,他开始准备,跟大前天晚上夜行的装扮一样。只是因为天冷,又更阴了一点,上身多了件黑皮夹克。他又从帆布包里取出前两天买的一支手电筒,试了试,插进了裤口袋。十点,他吹熄了油灯,闪身出了屋门,轻轻带上,在黑暗之中观察片刻。

  有几间屋子还透着亮,也还听得见前头柜台那边传过来的人声。可是他没再犹豫,吸了口气,蹿上了房。

  海淀正街上还有好几家铺子没关门,灯光挺亮,不时还有部汽车呼的一声飞过他的面前。他在街这边等了等,过了马路,顺着朝北的那条大道走去。燕京大学校园的灯光老远就看得见。路上偶尔还碰到一双双,一对对的学生。他不去理会,正常稳步地走他的路。

  天很黑,也有点湿,像是要下雨。过了燕京没一会儿就瞧见了清华校舍远远的亮光。他这才开始注意看路。

  他很快找到了那个三岔口,上了折向西北那条。又走了一会儿,拐进了小土路。再没多久,他摸黑绕过一堆残石,进入了野地。

  四周很暗,云很低很厚,只是天边一角偶尔透出一小片惨白,使他勉强分辨出三步之内的乱石、苇草和洼地。他不敢用他带来的电棒,只好慢慢一步步迈。鞋早就湿了。无所谓,只要不踩进泥沼就好。

  他几乎撞到那根石柱,用手摸了摸,盘算了一下方向,找到了上回坐的那块石头。可是他没停,又朝前走了二十几步,在另一个不到半个人高的石座那儿打住。他看了看表,浅绿时针说是十一点零五。石头座很潮,他就蹲在旁边,四周张望了一下,什么也看不见,风声有点凄凉。他耐心沉住气地等,也不敢抽烟。

  他知道这么黑没有必要,可是还是掏出那条黑手绢,蒙上了下半截脸,又把帽檐拉到眉毛。就算五步之内认不清,可是万一来的不是师叔……是朱潜龙反而简单了,就此了断……可是要是万一是别人,误打误撞地来了个全不相干的别人……那还是不能就这么露相露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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