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然沿着回廊走过来。房子维持得很好。落地朱漆红柱,灰墙灰瓦水磨砖。他进了上房。客厅里看得出丽莎的影子。玻璃花瓶,英国烛台,欧洲镜框。现在女主人不在,也有鲜花。
他从马大夫和丽莎的卧室穿进了前边的小书房。非常简单。中间一张大躺椅,小茶几,电木烟碟,落地灯。窗前一张硬木书桌,绿罩台灯。两边墙上是书架,像是英文书多。中国书也不少,有些还是线装。关于北京的中英文著作一整排。他抽出一个大开本,是市政府刚出版的《旧都文物略》。他靠在躺椅上开了灯翻,蛮有意思,虽然讲的都是老玩意儿。不过里面倒是有内城六个区和外城五个区的街道图。
"沏茶吗?"刘妈在窗外头问。
"不用……"他合上了书,关了灯。
淡淡弯弯的新月,斜斜地高挂在还没全黑下来的天空。他叫刘妈去拿威士忌,再来点儿冰块,凉开水。
风很轻,白天的热气全给吹走了。他半靠在藤椅上抽着烟。胡同里的吆喝声一会儿一个,"山里红……""枣儿来……"
可是他就是静不下来,那张圆脸就是绕在脑子里不走。没名没姓,上哪儿去找?靠自个儿在大街上乱碰?已经一回北平就给他撞上了,再想去碰,那不成了守株待兔?还有,初一晚上会是谁来赴约?师叔?朱潜龙?……
马大夫十点多才回来,也没进房,陪他院里坐,说这个礼拜六有个朋友约他们吃饭,接着给自己倒了杯酒,加了点儿凉开水,"天然,你去了趟美国,倒是学会了威士忌加冰。"
两个人都很舒服地靠在椅背上,仰着头,望着夜空那些越来越明亮的星星。半天,谁也没说话。蝉鸣好像静了一阵了。
"怎么发生的?"
李天然没转头,伸手从小桌上摸出一支烟卷儿点上,长长喷了一口……马姬信上多半没细说,剪报大概也很短。听马大夫口气,丽莎信上也没说什么……
"差五分九点。Maggie来接我。我刚关了加油站外面的灯。她车停在门口,人在办公室等我关车房的门。Pacific Coast Highway那一带,只有我们这家Standard……外边很黑,也没人,就这个时候,开进来一部车。我打手势说关了……先下来了三个人,朝着我走过来。我一开始以为是抢劫,可是马上就觉得不对。他们三个在车房门口堵住了我。车上又下来个人,进了办公室,里头还亮着,我瞧见那小子一进门就一拳打昏了Maggie,我才明白这四个家伙是冲着我们来的……
"他们几个手上都没武器。我放了点儿心,可是知道要快……马大夫,您知道我,没十秒钟就把那三个给收拾了。我又急又气,手上重了点儿……后来才知道一个断了四根肋骨,一个下巴碎了,一个折了两条胳膊……
"我冲进办公室的时候,那小子已经蹲在地上……Maggie的裙子,衬裙,都已经给拆了下来……那小子听到我进门,随手拿起地上一罐机油朝我摔过来……我上去一手卡住他脖子,一手抄起了他大腿,也没多想,就把他从玻璃窗上给丢了出去……"
李天然停了下来。
"然后?"
"Maggie这才醒……拨电话叫警察。"
"然后?"
"唉……"李天然?弄熄了手上的烟,喝了口酒,"来了两部警车,倒是很快……可是只看了一眼,也没问什么,就铐上了我的手……Maggie怎么说,怎么解释都没用……"
马大夫起身在院子里慢慢绕了两圈,回到小桌,一口喝完了他杯中的酒,"睡吧。"
李天然没动,还坐在那儿。
外边胡同传进来长长一声"夜壶--"
唉!那个日本圆脸,改天再提吧。
3.蓝公馆
短短几天,李天然的生活起居开始配合马大夫的日程。他每天去"协和",只有礼拜天休息。来家看病的不多,要预约。
所以,马大夫一起床,他也起床。两个人一块儿吃个早饭,然后一个去医院,一个出门儿上街。
李天然小时候也每年进城好几回,可是没在北京真正住过。他觉得现在看样子会待上一阵,倒是个机会,趁目前没什么事儿,至少先把内城外城走一走,把东西南北给摸个大概。三天工夫,他可真逛了不少大街和胡同。
他没去逛什么名胜古迹,什么雍和宫、北海、天坛、太庙、中山公园,他路过都没进去绕一下。他只是到处走,反正北平不大。师父早就跟他说过,"里九外七皇城四",就这么几座城门,只是提醒他别忘了北京人管崇文门叫哈德门,管阜成门叫平则门,而且门见门,三华里。
好在这几天秋高气爽没下雨,大小胡同里的黄土没变成一脚稀泥,所以碰到以前来过或听过的胡同,也进去绕绕。
他就这么走。饿了就找个小馆儿,叫上几十个羊肉饺子,要不就猪肉包子,韭菜盒子。馋了就再找个地儿来碗豆汁儿,牛骨髓油茶。碰见路摊儿上有卖脆枣儿、驴打滚儿、豌豆黄儿、半空儿的,也买来吃吃。都是几年没见着的好玩意儿。
这几天街上到处都是准备过八月节的气氛。东单、西单、灯市口、王府井,到处都摆着月饼、兔儿爷、菊花、供果。还有卖风筝的,卖蛐蛐儿的。他星期三那天在前门外果子市,实在忍不住,一口气买了一大堆沙果、蜜桃、石榴、葡萄、苹果,害得他雇了两部洋车回的家。
星期六那天,马大夫一早去了医院。李天然在屋里收拾了一下,挑出一大堆衣服交给刘妈去洗。老刘跟他说现在庙会改用阳历了。今儿二十六,逢六,白塔寺开庙,他想想算了,等东城这边儿的隆福寺吧。
他本来想上一下景山,从高处看看城,再去找马大夫,一块儿去吃个午饭。两个人比较好叫菜。这几天下来,一个人只能叫什么刀削面,最多一荤一素,再么就是炒肝儿、灌肠、奶酪什么的小吃。一个人上大酒缸也没多大意思。他昨天一时兴起,在前门外鲜鱼口的"都一处",也就只点了个烧麦,还有在外桥头上的"一条龙",也只吃了回包子。过瘾非常过瘾,可是这种时候多个人,可以叫几样儿他们的炒菜。
李天然刚上了哈德门大街就改变了主意,叫了部车。这回他懂得规矩了,讲好一毛五去大栅栏。下了车就直奔瑞蚨祥绸布庄。
他这天是来北平那天的打扮,米色西装,太阳眼镜。进门儿就说要买缎面儿。两个伙计跑过来招呼他上了二楼,又给他掸衣服,又给他倒茶。他觉得选起来太费事,就叫那位老山东师傅给挑两块缎料,做夹袍。藏青和古铜。然后也没问价钱,付了就走。
他出了店门,上车。直奔南小街烟袋胡同……心里头有点儿嘀咕,说是下礼拜,今儿才星期六。还不到四天。
木门还是半开着。他又有点儿尴尬,是叫还是不叫?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叫了,"关大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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